布洛斯與蓋辛將切割藝術引用在他們寫作的詩詞上結合在摩洛哥採錄來的音樂形成一種奇特的聽覺藝術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小說家包爾斯（Paul Bowles）病逝於摩洛哥丹吉爾城，享年八十七歲。很多人記得他的小說《遮蔽的天空下》，它曾被義大利導演貝托魯奇拍成電影，也被藍燈書屋的現代叢書、美國圖書館人協會選爲二十世紀百大小說之一。
古典音樂界記得包爾斯是當代作曲家柯普蘭（Aaron Copeland）的弟子，曾編寫過田納西威廉斯的《玻璃動物園》、《夏日煙雲》等音樂劇。
但是，世界音樂愛好者更記得早在一九四七年，包爾斯便長期定居摩洛哥，走遍摩洛哥荒僻鄕野採集傳統音樂，也吸引了蓋辛（Brion Gysin）、布洛斯（William Burroughs）、金斯柏格（Allan Ginsberg）、克羅阿各（Jack Kerouac）等等敲打族（註）（Beat Generation）詩人前往定居，吸取摩洛哥的音樂與藝術養分。
包爾斯的兩萬五千哩長征
一九五九年，包爾斯在「洛克斐勒基金會」與「美國國會圖書館」的贊助下，前往摩洛哥採集傳統音樂。根據記錄，他與錄音助理溫克林（Christopher Wanklyn）一共走遍摩洛哥兩萬五千哩，採錄該國所有重要樂種，除了古典的安大露西亞努白（Nuba）音樂、伊斯蘭教蘇菲教派（Sufi）的驅魔儀式音樂、酋酋卡村大師樂隊（Master Musicians of Jajouka）外，還包括極偏僻的大亞特拉斯山區柏柏族（Berber）慶典音樂。
柏柏人是摩洛哥的早住民。西元七世紀時，阿拉伯人進入摩洛哥後，柏柏人便被逼入山區。包爾斯說，摩洛哥政府聽到他要錄柏柏人音樂，甚爲不悅，因爲他們不希望西方人聽到這種「野蠻人」的音樂。
包爾斯深爲摩洛哥音樂的豐富著迷，曾說：「摩洛哥人節奏感絕佳，顯現在其歌舞藝術裡。」一九七八年，他曾在丹吉爾自家屋頂上架設麥克風、錄音機，錄下一場吉拉拉信徒（Jilala）婚禮遊行，嗩吶、鼓聲大聲喧鬧，被遊行隊伍擋住的車輛不耐煩地大按喇叭，嗩吶遂以更大的音量回應，火熱對拼，終於漸行漸遠。噪音與藝術並置、現代與傳統並陳，包爾斯說：「好像斯特拉溫斯基的作品。」
蓋辛的一千零一夜
包爾斯在生活裡聽到了音樂，另一位敲打族畫家蓋辛則認爲音樂等於存在。一九五〇年，蓋辛與詩人布洛斯在摩洛哥參加宗教慶典儀式，聽到了酋酋卡村大師樂隊，當下便認定這是他一輩子要聽的音樂。
酋酋卡村音樂大師是柏柏族後裔，居住在丹吉爾城南部的酋酋卡村裡。他們是世代相傳的樂手，也是特殊階層，終生不必工作，只需要演奏音樂，一直到一九四〇年代，他們都還可以自鄰近村落抽取十分之一的貢稅。
據說，這些音樂大師的祖先阿塔爾（Attar）自半人半羊的Boujoud神偷學會吹奏笛子，此後，他的子孫便擁有音樂的魔力，可以和花鳥魚蟲說話，掌握了所有音樂的祕密。蓋辛認爲酋酋卡村人口中所謂的Boujoud神，其實也就是西方牧神Pan，傳說中，Pan是蘆笛的發明者，酋酋卡村的音樂大師也擅長以循環換氣技巧吹奏rhaita嗩吶。
爲了能夠日夜聽到酋酋卡村大師演奏，蓋辛在丹吉爾城開了一家小餐館兼倶樂部，取名爲「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透過酋酋卡村畫家哈米（Hamri）的仲介，請來酋酋卡村大師駐店演出。
瓊斯的北非剪影
一九七〇年，滾石合唱團（Rolling Stone）的瓊斯（Brian Jones）也跑去摩洛哥，找到蓋辛，蓋辛帶著他去酋酋卡村，錄下整場慶典儀式歌曲。瓊斯過世後，此張錄音以BrionJones Presents the Pipes of Pan at Jajouka之名限量發行，處理瓊斯遺產的律師拒付版稅給酋酋卡村大師，說他們的演奏只是「背景音樂」。一九九五年，「玄幻舞曲」（trancedance，以玄幻儀式音樂混音加工而成的舞曲）大行其道，此張專輯再度上市，在台灣取名《北非剪影》。
透過《北非剪影》的推波助瀾，許多知名製作人蜂擁至酋酋卡村錄音，收音品質最好的一張是著名製作人拉斯威（Bill Laswell）採音的《天空啓示錄》Apocalypse across the Sky，出版於一九九二年。
一九八六年，蓋辛死於愛滋病。他的摯友詩人布洛斯說，直到臨死前，蓋辛都深信酋酋卡村人的傳說：一旦大師停止演奏音樂，世界就會滅亡！
布洛斯的切割藝術
事實上，敲打族教父布洛斯與蓋辛的相識就是源於酋酋卡村。酋酋卡村畫家哈米說：「有一天，我看到布洛斯漫步丹吉爾城街上，覺得這個人有大隱於市的氣質，和蓋辛恰是絕配，便引介他們認識，兩人共同發展了切割藝術與夢機器。」
據說，切割藝術（cut-up）最早是蓋辛的概念，他曾說：「語言掩蓋思想，眞實的意義只存在於節奏中。」蓋辛將繪畫裡的拼貼概念延伸到文字，把話語拆解後隨意組合，利用兩台錄音機重複剪接，形成無意義的堆疊，或者是刻意的並置拼貼。
布洛斯對語言的眞實性有更尖銳的看法，他曾說文字是外太空病毒。衆所周知，病毒傳染需要宿主。人類之所以想要書寫文字，是因爲人類無法防止肉身腐化，卻能用文字讓思想不死。文字這種病毒便因人類之畏死而得以從一個宿主跳到另一個宿主，繁衍壯大。
面對文字病毒，切割藝術是一種強大工具，它可以不斷拆解、重組、錯置、重複，直到文字失去意義，或者顚覆自身意義爲止。布洛斯與蓋辛合作，將切割藝術引用在他們寫作的詩詞上，搭配他們在摩洛哥採錄來的音樂，形成一種奇特的聽覺藝術。
很多人認爲，其實這就是九〇年代電腦取樣合成（sampling）音樂、重複混音（dubbing）技術的鼻祖。
血誓兄弟與裸體午餐
不管是包爾斯、蓋辛或布洛斯，都對摩洛哥的蘇菲教派血誓兄弟（Blood Brothers）的驅魔儀式音樂很感興趣，因爲它們具有強大的迷幻色彩。
蘇菲信仰是伊斯蘭教的神祕主義，摩洛哥境內共有兩支蘇菲信仰的血誓兄弟團體，一支是吉拉拉，另一支是納瓦（Gnaoua）。吉拉拉信徒信奉吉拉拉先知，據說，他曾在伊拉克的山上金雞獨立四十年。納瓦則是黑奴後裔，他們的祖先來自馬利與迦納，信奉衣索比亞的巴拉（Sidi Bilal）聖者，據說，他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第一個司贊（muezzin，呼喚祈禱者）。
這兩個血誓兄弟團體都有驅魔儀式，藉由音樂與香料的刺激，參與儀式者陷入玄幻狀態，讓神靈上身，甚至自殘身體都不覺疼痛。就音樂而言，似乎和西方的迷幻搖滾頗有相通之處。
西方迷幻搖滾興起於六〇年代，強調以迷幻藥物開啓日常感官經驗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體驗不同的視覺、聽覺與感覺境界。
布洛斯也嗑藥，他著名的小說《裸體午餐》便是在摩洛哥寫作，當時，他酗酒又嗑藥，還是朋友在一堆嘔吐穢物中搶救了原稿。《裸體午餐》描寫一個嗑藥的作家，如何擺盪在嗑藥與寫作間，無法分辨現實世界與迷幻世界，進而質疑生活經驗的眞實性。
一九九七年，布洛斯死於心臟病。僅僅五年前，十數位樂手、紀錄片導演、視覺藝術家、裝置藝術家還在都柏林，爲他舉辦了一個「10%布洛斯特展」（10% File Under Burroughs），展示許多他在摩洛哥採錄的玄幻音樂，布洛斯說：「我相信音樂控制了整個伊斯蘭世界。」
柯罕的粉蝶彩翼與納瓦雜誌
在衆多前往摩洛哥取經的藝術家中，較不爲人所知的是攝影家兼詩人柯罕（Ira Cohen），他是mylar image風格的創建者，曾被他拍過的音樂家說，此種攝影手法好像透過粉蝶的彩翼觀看景象。
柯罕在一九六一年前往丹吉爾，在那裡住了四年，發行一本名爲《納瓦》Gnaoua的雜誌，介紹蓋辛與布洛斯所做的驅魔音樂研究，並製作《吉拉拉》專輯，由包爾斯錄音。
一九九四年，他出版《伊拉．柯罕詩歌》The Poetry of Ira Cohen專輯，朗誦自己的詩，搭配包爾斯、蓋辛、布洛斯等人的採音作品，將酋酋卡村大師樂隊、吉拉拉與納瓦驅魔儀式歌曲、摩洛哥街頭聲音，與唐．切利（Don Cherry）、柯曼（Ornette Coleman）等爵士大師吹奏熔於一爐。
在蓋辛、布洛斯、包爾斯相繼過世後，敲打族詩派已成歷史名詞。但是他們與摩洛哥音樂的相知交纏，留下無數美妙作品，勾引世人去欣賞粉蝶彩翼繽紛般的音樂世界。
註：
敲打族（beat）一字由克羅阿各（Jack Kerouac）所創，用以形容一九四〇與一九五〇年代疲憊的一代。後來引申為反智，無根，反富足社會，反一切社會價値觀的意識形態。此派詩人與藝術家對當代爵士，東方宗教與藥物有明顯偏好。也有人將此名詞譯為「疲憊」詩派。
延伸聆聽：
Various Artists/Morocco, Crossroads of Time/Ellipsis Arts（1995）
Various Artists/Trance 2/Ellipsis Arts（1995）
Various Artists/Moroccan Trance Music, Jilala & Gnaoua/Sub Rosa（1990）
Various Artists/Brian Jones Presents the Pipe of Pan at Jajouka/PolyGram（1995）
Master Musicians of Jajouka/Apocalypse across the Sky/Axiom（1992）
Master Musicians of Joujouka/Joujouka Black Eyes/Sub Rosa（1995）
Paul Bowles/Black Star at the Point of Darkness/Sub Rosa（1990）
Brion Gysin/Self-portrait Jumping/Crammed Discs（1993）William Burroughs/Break Through in Grey Room/Sub Rosa？
Various Artists/10% File Under Burroughs/Sub Rosa（1992）
Ira Cohen/The Poetry of Ira Cohen/Sub Rosa（1994）
文字｜何穎怡 台北之音「台北大耳朵」節目主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