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悠久的柏林「戲劇盛會」,是當今德語劇場界最重要的戲劇節。比起往年,本屆戲劇節的劇種類別更形多元化,評審口味也更具包容性。
第三十七屆的柏林「戲劇盛會」於五月五日到二十日舉行。這是當今德語劇場界最重要的戲劇節,每年定期舉辦,選出十齣過去一年來在德語劇場界表現傑出的劇碼,在柏林大匯演。期間有戲劇研討會,邀請當代劇場名家進行對談,還有國際劇場研討會、青年劇作家發表會、以及「演員歌唱之夜」,讓來自不同地方到此參加戲劇節的演員同台歌唱,展現演戲之外的長才。
「戲劇盛會」的劇目評選會成立於一九六三年,在多年來歷經中斷與地點更動之後,此一戲劇節終於棲身於柏林。每年選戲的標準總是戲劇節的焦點:由五位知名劇評家組成的評選會,必須從德國、奥地利和瑞士的四十六個不同城市選出來的二百多齣製作之中,篩選出十齣,匯演之後再頒發獎項。這次的戲劇節選出來的戲大都衆望所歸,分成三大主題,其一爲「政治、權力與劇場」,作品有《愛德華三世》Edward III(譯註1)、《屠殺》Schlachten及《哈姆雷特》(譯註2);其二爲「動作和延伸文類(genre)的疆界」,作品有《愛情戰爭》La Guerra d'Amore、《驅體》、《無傷》Nothing Hurts;其三則爲「模仿者和演員」,作品有《傑夫.昆恩》Jeff Koon、《人民公敵》、《惡魔》Damonen和《約翰.蓋伯.博克曼》John Gabriel Borkmann。比起往年,劇種的類別更形多元化,評審口味也更具包容性。以下即就幾場筆者所看過的表演加以介紹:
演員紮實的經驗詮釋:《約翰.蓋伯.博克曼》
來自柏漢(Bochum)的導演浩斯曼(Leander Haussmann),近幾年在德國以導易卜生(Henrik Ibsen)的劇而聲名大噪,繼《傀儡家庭》和《群鬼》之後,他挑戰易卜生晚年作品《約翰.蓋伯.博克曼》。此作講述銀行家博克曼和一對雙胞胎的三角關係,舊恨新傷讓這自小熟識的三人在深冬重新相聚,追溯過往,尋求生命的出口。
此劇的背景是蕭瑟的嚴冬,舞台上不斷飄下雪花,嚴冬裡主角都已經年華老去,憶起過往,唏噓喟嘆。飾演雙胞胎姊妹和博克曼的都是資深劇場演員,說起台詞十分老練,角色需要的風霜味透過演技完全傳達出來。此劇的人物充滿缺陷,展露了人性裡的貪婪、無知,但易卜生的目的不在批判,而在同情。導演賦予全劇淡淡的哀愁味,最後一幕是在飄雪的淨空舞台上放了一把長凳,三位主角坐在凳上,臉上身上都留有殘雪,一輪明月掛在舞台後方,博克曼死在長凳上,雪正紛飛。
戲劇節裡每個表演節目都有各種所謂的前衛噱頭(如裸體、暴力等)吸引觀衆,但《約》劇導演並沒有用任何的前衛手法顚覆此四幕劇。這個劇本裡頭有久別重逢、三角愛戀、身染重症等情節,處理不當容易流爲通俗劇。但整齣劇節奏輕緩,演員表現內斂老到,揭示過往舊疤痕時,語氣一如千帆過盡,即使老淚縱橫,人生的愚騃亦盡成昨日。沒有誇張的肢體,這些老牌的德國演員全靠紮實的經驗詮釋。
這齣戲的景也非常値得一提,四幕戲裡有三個主景,分別是樓下客廳、樓上博克曼隱居的房間和戶外雪地。第一幕裡博克曼並未出現,但他在樓上來回踱步的腳步聲則傳出陣陣回響。第二幕是在樓上,只見一樓天花板隨著越來越大聲的腳步聲緩緩下降,往受不了腳步聲的博克曼太太身上頭上壓,天花板降至舞台,二樓出現,換景完成。這個升降舞台在第四幕時則一片一片拆解,非常深的舞台把整個景片吸納到黑暗裡,只留下整片淨空的舞台,呈現出白雪皚皚的隆冬野外。景的色調和戲的哀愁味相吻合,使用了寒冷的白色系和暗深色系,尤其是不斷降下的雪,在劇場裡營造出非常寒冷的氛圍。
結合巴洛克唱曲與現代舞的《愛情戰爭》
《愛情戰爭》是改編自蒙台威爾第(Claudio Monteverdi)(譯註3)的義大利文重唱表演(madrigal),蒙台威爾第在十七世紀時推展一種名爲"Bello delle Integrate"的表演,此表演結合芭蕾舞與歌唱藝術,於是編舞家史洛姆(Joachim Schlomer)擷取此概念,在巴洛克唱曲裡加入現代舞蹈,合歌舞以演故事。
《愛情戰爭》以義大利原文唱戀人之間的絮語、妒忌、傷害與甜蜜,數位主唱者在巴洛克華麗樂風裡謳歌兩性愛情征戰。但是此製作在唱曲藝術外加入了舞蹈、戲劇,讓整個製作更爲豐富有趣。負責歌唱的表演者是一批訓練精良的年輕聲樂家,光聽音樂就可以充分享受此表演。除了唱曲,舞台上有約莫二十名舞者依照唱曲意境舞著戀人的種種情緒,於是現代舞巧妙地和古典音樂熔接。
整個表演把肢體、歌唱、空間等元素成功結合,歌者專注唱著歌曲,舞者則穿梭其間舞動身軀,隨著音符情緒或激昂或沈靜地跳出男女之間愛情的拔河。歌者和舞者也時有肢體互動,所以歌舞並不分離。所有表演者都穿著現代服飾,乍看之下有點像《西城故事》。所有表演在一爿黑色的景片前進行,淨空的舞台讓舞者充分使用所有空間,蒙台威爾第的音符於是被舞者的身體譜出更多的表演可能性。
顚覆莎劇的《屠殺》
莎士比亞寫了八齣關於玫瑰戰爭的劇作,包括《理查二世》、《理查三世》、《亨利七世》等,「德國漢堡劇場」(Deutsches Schauspielhaus Hamburg)把這些劇集合成一齣長達九小時的《屠殺》。此劇顚覆性強,同志情慾與舞台暴力的呈現,讓許多莎士比亞學究韃伐,卻也引起年輕觀衆的廣大回響。
來自比利時和荷蘭的編導拉諾(Tom Lanoye)和波西瓦(Luk Perceval),其顚覆並賦予莎劇新表演風格的企圖非常明顯。劇中演員都沒有穿一般莎劇演出所採用的古裝,許多景中演員甚至以全裸出現,加上劇中出現的怪誕、血腥、暴力及性愛,因此在奧地利演出時引起很大爭議,保守輿論堅持要將此劇如電影般被分級。全劇只有十三個演員,各在不同段落分飾不同的王族公爵,兩大皇族的權力角逐與爭殺,以語言和肢體暴力呈現這十五世紀的英格蘭血腥內戰,從理查二世在一三九八年被控告開始,到一四八五年亨利七世登基爲止。
《屠》這個劇名象徵了劇中的殘殺與暴力,每個角色都視彼此爲敵人,互相鬥爭戕害。九小時的劇有幾點表演風格:一、全劇焦點都放在血腥、暴力以及諷刺場面,莎士比亞劇中原有的喜劇元素、溫馨場面都被摘除,例如著名的胖騎士Falstaff原本是喜劇角色,但在此就變成有扮裝慾的La Falstaff夫人,穿著紅衣女裝顚覆登場。二、同志情慾表演的開發:劇中雖有女角,但劇情中心是圍繞著一群男性角色上,女性成爲配角,於是表演充滿男同志的流動情慾,扮裝易服、虐待/受虐、熱情激吻、以及大膽的性愛動作歷歷呈現在舞台上,男性肉體的陽剛或陰柔都大量地被導演使用。三、演員的暴力演出:演員所採用的表演風格完全不是英式的莎劇表演樣態,而是誇張的狂暴肢體加上不斷嘶吼的聲音,九個小時的演出必須不斷處在身體能量的高點。四、語言的翻轉顚覆:莎劇的台詞被翻成別的語文,原本就有原文韻腳、抑揚格五音部消失的問題,導演則在此翻譯問題上加以玩弄,把莎劇台詞加入許多粗俗的美國俚語,甚至美國幫派饒舌歌,以及髒話,盡情顚覆莎士比亞的經典獨白。
此劇的表演場地也十分特殊,在奧地利演出時的場地選在一個河流上的製鹽島,以三面開放的舞台演出。此劇搬到柏林,長度依然,但表演場地則變成了一個名叫「競技場」(Arena)的廢棄工廠。此地週末常有搖滾演唱會和電子音樂派對,劇團將之稍加改裝,莎劇裡的王族仇殺就在市郊的廢墟裡上演。《屠》取材自莎劇,但呈現出來的則像是一部昆丁.塔倫提諾(Tarantino)式的黑幫電影,充斥著血腥暴力,在劇場裡造成的視覺效果非常震撼。
「傑出」地「毫無意義」的《傑夫.昆恩》
「如果「傑出』是這次戲劇節選戲的衡量標準,那麼《傑夫.昆恩》就只能是在『毫無意義』的項目裡面『傑出』。」戲劇節評審之一彼得.依登(Peter Iden)如是寫。這句話對《傑夫.昆恩》聽起來是詆毀,但又符合事實。《傑》是當代劇作家高茲(Rainald Goetz)的作品,原作以第三幕開始,具有高度實驗性,全本無舞台指示,也無任何角色,甚至以瑪丹娜的〈冰凍〉Frozen歌詞作爲「序詞」(epigraph)。高茲爲了引起注視,曾在一個文學藝術節上當衆手刃自己的額頭。如此瘋狂的作者,寫出來的劇本也非常天馬行空,非常難以演出,因爲文本提供的指示很少,表演的可能性卻也變得非常大,導演必須重新分派角色以及建構表演風格。
昆恩是當代爭議性非常高的藝術家,在一九九二年發表《天堂製造》Made in Heaven的雕塑裝置作品,大膽表現他與成人電影演員妻子之間的性愛,因而聞名。但是想要在此原劇中找到昆恩的人,一定會陷入迷霧,抓不著頭緒,因爲他並非角色之一,也非全劇討論重點。同樣來自「德國漢堡劇場」的導演舒茲(Wilfred Schulz)並不想賦予這個本身就不企圖去指涉任何意義的作品太多「意義」,他把全劇分成四個主要景:夜總會、車站、畫廊和劇場,演出一場讓許多劇評家大聲討伐、或者是起立瘋狂鼓掌的戲。
導演安排穿著肉色緊身衣的男女,身上重點部位用葉片擋住,亞當夏娃的形象於是浮現。亞當與夏娃在夜總會外面等待入場,但卻不得其門而入,他們邊抱怨邊散步到地鐵站等車,然後景片一變成了藝廊,裡頭展示著昆恩的裸體小男孩和小女孩的作品(也是《天堂製造》系列作品),最後所有角色都變成了卡通人物,包括粉紅豹、玩具熊、狗等,佔據了純白色調的舞台。但純白的色調馬上被污染,因爲粉紅豹開始嘔吐,其中一隻熊開始四處便溺,其他動物開始交媾,全劇結束。
「這是什麼東西?」大慨是大部分觀衆看完此劇最直接的反應,但導演卻明顯地不想呈現任何所謂的「意義」,劇中無線性發展的劇情,也無具體的人物角色,台詞也毫無邏輯可循,傑夫.昆恩更非全劇所要「探討」的主題。如果觀衆眞要「探討」,可以把亞當夏娃當成昆恩與妻子的翻版,也可把此劇詮釋成對大衆文化的揶揄,或者對中虚階級劇場的反動。但無論如何,導演演員都玩得盡興,整齣劇充滿嬉鬧狂歡的風格,例如演員宣佈中場休息,在觀衆起身預備到外頭休息時,演員馬上宣佈中場休息結束,觀衆必須馬上回座。於是意義不再重要,只是純粹一場沒有劇情、起伏、角色的「玩」(play),「意義」有否由觀衆自己決定。評審委員依登對此戲的詆毀,此時成了此齣戲最好的宣傳,「毫無意義」,相信導演和劇作家將視之爲稱讚。
千禧年的戲劇節雖是圓滿成功,但戲劇節只有幾天,過去一年德文劇場的隱憂仍在:德國統一屆滿十年,經濟不穩讓許多劇團支撐困難,劇場界普遍瀰漫一股不安的氣氛。今年沒有任何一齣表演來自前東德的劇團,顯示前東德劇團在政經、劇場人脈上仍處於劣勢。德國統一後動盪未平的軌跡,劇場也是歷史見證人。
譯註:
1.此劇兩年前被新鑑定為莎士比亞的第三十九個劇本。
2.漢堡來的《哈姆雷特》採用女演員演出哈姆雷特一角,但因故取消在此戲劇節的演出。此表演則在二〇〇〇年的愛丁堡藝術節壓軸登場。
3 .蒙台威爾第(1567〜1643)是文藝復興音樂過渡到巴洛克的最重要的義大利作曲家。
文字|Thilo Tetzlaff 德國哥亭大學法學博士
翻譯、合寫|陳思宏 台大戲劇研究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