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與瘋狂往往有著某種程度的關連。」奧斯華以精神醫學教授與業餘小提琴家的身分探究藝術、天才與瘋狂之間的關連,而表現在舒曼等藝術家傳記裡。藉著精神醫學之便,奧斯華名正言順地闖入天才的神聖殿堂,窺探大藝術家的心靈活動。
彼得.奧斯華的這本《天使與魔鬼之舞──舒曼的一生》Schumann:Music and Madness寫於一九八五年。十多年後,奧斯華在另一本以鋼琴家顧爾德(Glenn Gould)爲題材的傳記《鋼琴怪傑──天才的狂喜與悲劇》Glenn Gould:the Ecstasy and Tragedy of Genius(編註)提及他寫作舒曼傳的些許訊息,藉著括弧裡的文字,也對顧爾德的厭惡舒曼表達無聲抗議:
我從一九七七年開始,爲撰寫舒曼的傳記而進行研究(這本書已出版)。我跟葛倫提到這件事,引來他對這位作曲家一陣謾罵,説他這個庸才只寫最喧嘩膚淺的音樂,那些音樂是「浪漫時代的垃圾」,今天已經沒有鋼琴家願意彈奏舒曼的作品(他錯了),舒曼的夫人克拉拉鋼琴彈得比他好(對了)。
奧斯華寫《舒曼傳》的時候不到五十歲,恰比舒曼的陽壽(四十七歲)多了一點。之後在六十出頭寫了二十世紀初的俄國舞者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的傳記《尼金斯基──縱身入癲狂》Vaslav Nijinsky: A Leap into Madness。這位舞者在二十世紀初,在戴雅基列夫的俄羅斯芭蕾舞團中嶄露頭角,而與當世傑出藝術家,如斯特拉溫斯基、畢卡索交會綻光芒。尼金斯基的瘋狂與舞技同樣出名,最後在一九五〇年去世,享年六十歲。
作者「身分」的介入
奧斯華活到舒曼的年紀,開始撰寫舒曼的傳記,活到尼金斯基的年紀,出版了《尼》傳,恐怕不盡然是巧合。奧斯華或許不願讓自己「少年不識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也或許活到傳主的年紀,對那個階段的人生有更深刻、更切身的體悟,也更能揣摩生命情境。
更重要的是,奧斯華以精神醫學教授與業餘小提琴家的的身分不斷探究藝術、天才與瘋狂之間的關連,而表現在舒曼等藝術家的傳記裡。藉著精神醫學之便,奧斯華名正言順地闖入天才的神聖殿堂,窺探大藝術家的心靈活動。
奧斯華在舒曼傳的前言劈頭便說:「天才與瘋狂往往有著某種程度的關連。在舒曼的生命中,兩者更是密不可分。」這個觀點承續了西方自柏拉圖以降對天才的理解:「啓以靈感,附之於身……。他的感官不再管用,理智亦不復存。」這是一種出神瘋狂的狀態,後來卡萊爾(Thomas Carlyle)換了戲謔的口吻,說天才「找麻煩的能力超凡入聖」。
這找麻煩的能力正是現代精神醫學與精神科醫師安身立命、謀求利潤的所在。若是人人都不自找麻煩,胸中光風霽月,用不著精神科醫師,那麼奧斯華、王浩威之輩還可鬻文爲生,其他的精神科醫師豈不都要餓死?
精神醫學的自我合理化(self-justification)莫過於假設沒有人不是病態的(所以此學門有存在的必要)。這句話用在舒曼身上似乎頗爲恰當,因爲各種音樂史的論述都告訴我們這一點。奧斯華寫舒曼,就是從音樂史上一次極爲有名的自殺未遂事件入手。
一八五四年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一中午剛過,舒曼奔向杜塞爾多夫一座跨越萊茵河的浮橋,在橋中央停留片刻,便跳入冰冷的河水中。舒曼旋即爲附近船上的漁夫救起,但又想跳入河中,爲衆人所阻止。不到一星期之後的三月四日星期日,舒曼便被送到恩德尼希的精神病院。
什麼原因導致舒曼癲狂?
奧斯華從這個事件以及舒曼出現的種種病徵,來敘述舒曼生命中病態的部分。從這個角度來看,這本傳記可以說是一本詳盡的病例報告。奧斯華從這樁自殺事件開場,等於已經下了診斷結論,也說服讀者接受一個一般人並不怎麼懷疑的「事實」:舒曼的精神狀態異常。然後再重頭檢視舒曼的一生,試圖回答一個問題:到底什麼原因導致舒曼癲狂?
二十世紀後半葉是精神醫學的天堂。生物化學的進展、電腦斷層掃描(CT Scan)、核磁共振(fMRI)的發明,讓腦部的活動無所遁形。可惜,奧斯華無法把舒曼的大腦拿來檢驗一番,只能仰仗歷史資料進行二手診斷。精神醫學一離開生化與科技,無可避免地就沾染上佛洛依德的色彩。的確,奧斯華航行於音樂史的汪洋上,唯一能指引方向的是佛洛依德的鬼魅。奧斯華在敘述舒曼年輕歲月時,尤其著重他與母親的關係與性的衝動。
舒曼的父親在他十五歲時去世,而母親一直是舒曼依戀的對象,顯然可用佛洛依德的「戀母情結」來解釋,在神話裡,伊底帕斯弒父娶母,而舒曼的父親則爲疾病所殺,也有異曲同工之處。舒曼因自慰、性交引起的疼痛使得他在禁慾與悔恨之間擺盪。在奧斯華看來,此二者是舒曼心理壓抑的源頭。舒曼與克拉拉結婚後,維持相當頻繁的性生活,舒曼皆記載在日誌上,似乎又趨向縱慾的另一端,克拉拉不斷懷孕即可爲佐證。
舒曼因練琴傷及手指,千方百計想要治療,甚至接受醫學院教授建議的「動物浴」──把受傷的手放入剛被屠宰的動物腹腔內,藉著獸屍內臟、血液的餘溫達到治療的效果。這引發了舒曼向來對疾病的恐懼,他從小就害怕染上霍亂、肺結核等傳染病,這次則是「害怕動物體內的物質會鑽進他的循環系統」。
總是在「診斷」
在奧斯華筆下,舒曼就是在對疾病的恐懼以及疾病造成家人、朋友(例如孟德爾頌)死亡的打擊下,多次精神崩潰,一步步走向憂鬱症的深淵。在這本傳記中,奧斯華一方面以音樂傳記作家的身分,非常詳細地敘述舒曼的創作活動,同時也以醫生身分進行病因的探討,隨時報告舒曼病情的發展。奧利佛.薩克斯(《錯把帽子當太太的人》的作者)說奧斯華「總是在做診斷」,這話說得一點也沒錯。但他也謹守醫師本分,在缺乏證據的情形下,並未把舒曼的創作與病情做過度的連結。
身爲醫生,作者的意圖就是對舒曼的病因與死因做出審愼、合理的推論與診斷。這種態度也沖淡了本書關於舒曼死因的驚人說法。根據奧斯華所述,恩德利希精神病院有許多病人以絕食方式進行慢性自殺,舒曼也是其中之一。最後舒曼並非死於絕食,而是死於突然大量進食。
一八五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在舒曼入院兩年半後,克拉拉第一次前往探視,並親自餵食:「他邊露出愉悅的表情,邊狼呑虎嚥。他大口大口吸吮我指尖上的酒……。」第二天下午,舒曼就過世了。奧斯華認爲,舒曼在長時間絕食之後大量進食,生理變化太過劇烈,是造成死亡的主因之一。
克拉拉過失殺人?
奥斯華沒有明白指控的是,克拉拉在不知情的愉悅中,殺害了他的先生舒曼──至少提前結束了他的生命。這個說法一反過去將舒曼的死因歸於精神疾病與梅毒的長期耗損,而將直接死因指向克拉拉,如果此說屬實,那麼這位印在德國馬克紙鈔上的娟秀女子,就成了過失殺人的嫌犯了。
這個結論似乎連奧斯華自己也不願多談,只是點到爲止,就進入最後的章節,綜合現有的舒曼驗屍報告、各家說法,寫了一章「診斷結果」。似乎作者無法承受自己的好奇心和追根究柢所得到的結論,於是退縮到客觀專業術語的保護之下,身著白袍以漠然的口吻,將舒曼的病症描述爲「重度情緒疾病」:患者反覆經歷嚴重的憂鬱症,發作時感到極度悲傷且脾氣暴躁。患者經常失眠、情緒激動、充滿絕望感。伴隨憂鬱症而來的是罪惡感與自責,偶而引發自我毀滅的行爲。
在作者引用舒曼家庭日誌,提供了相當細密的傳主生平描述之後,卻以類似教科書的方式結束全書寫作。身爲醫學專家的職責,是要去客觀而詳盡地記錄,但是身爲業餘演奏家與舒曼音樂的愛好者,面對他所發掘的眞相卻不忍面對而將之淡化處理。這或許顯示作者在他身爲醫學專家與半職業音樂愛好者的雙重身分之間,存在著某種潛在的矛盾。
最後,關於這本書的翻譯,由於沒有英文本在手邊,翻譯的正誤姑且「存而不論」,但譯者(全書找不到任何關於譯者的資料,僅在版權頁看到「張海燕」三字)通篇把Germany譯爲「德國」,犯了嚴重的歷史常識錯誤。在一八七〇年普魯士統一日耳曼之前,Germany僅爲一地理名詞,由數百個政治實體所組成,何來一個一統的德「國」?更誇張的是,第一〇一頁出現「蘇俄」,試問,俄國一九一七年革命之後成立蘇維埃政體,在一八三〇年,何來「蘇俄」?這道理就像「十九世紀的中華民國」是錯的一樣,因爲那時中華民國還不存在,同樣地,「德國」和「蘇俄」在舒曼生時也都不存在,讀者沒有理由接受一個昧於歷史事實的表達方式,而譯者與編輯都難辭其咎。
編註:
彼得.奧斯華以鋼琴家顧爾德(Glenn Gould)為題材寫成《鋼琴怪傑──天才的狂喜與悲劇》,台灣由本文作者吳家恆翻譯,先覺出版社出版。
文字|吳家恆 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