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劇劇情雖然簡單，卻是了解日本死生觀、情慾觀非常好的一個線索。荒山劇場的佈局，頗符合「薪能」情境，也讓人回到了觀阿彌時代鄕野神事的景觀。
在台灣看日本能劇，對我是極大的想望。幾年前，日本能劇團來台上演《羽衣》，因事不能去參觀，總覺得是一種遺憾。這回日本福山喜多流能劇團來台參加「亞太藝術論壇」的藝術展演，與妻趕到關渡藝術學院的荒山劇場觀賞，一償多年的宿願。
那天，飄著細雨，劇場在藝術學院最遠的山腰上，頗符合「薪能」情境，也讓人回到了觀阿彌時代鄕野神事的景觀。看到荒山劇場的佈局，就叫人喜歡。能劇都市化後，大都在都市的大寺院演出；荒山劇埸則在台北關渡的山腰，可以望見畫般美麗的台北市區，以台北市區映對荒山劇場，台北市的美景變成了能劇劇場的「鏡板」（註1），「鏡板」上的松樹由台北市燈與荒山樹林組構而成；從舞台到「鏡間」（註2）的「橋掛」（註3）短了一點，讓象徵異世界的「鏡間」和象徵人間世的舞台太接近，喪失了一種神祕感。在能劇世界裏，「鏡間」和「鏡板」都象徵神鬼居住的異世界。那天，只有舞台是現實人間，舞台後方由台北市燈和荒山樹林構成的「鏡板」也是異世界，觀者演者都身處現實人間，舞台外的台北市則被異化爲異世界。觀者在演者導引下將世界倒錯了。
薪能、切能與夢幻能
飄著細雨，天色有點灰濛，若薪火燒得明亮一些，荒山劇場必然顯得更加詭異。當天，我是懷著觀賞《羽衣》駿河舞的心情去的。也許天雨的關係，《羽衣》停演，只演《猩猩》和《黑塚》。雖然有點失望，但以當天的情景來看，演鬘物《羽衣》，似乎過於浪漫。演鬼怪的「切能」反而更符合那天的詭異天候（註4）。《猩猩》和《黑塚》都屬於「切能」，若以荒山劇場的場景和那天的天候來論，演《猩猩》也不十分恰當。會給人帶來錢財的猩怪，喜歡酒，漁夫高風帶酒給猩怪，討好他；猩怪則帶給他錢財，情境不十分相配。《猩猩》一劇只由藝術學院學生表演，連「能面」都免了，十分不宜。
其實，只要看《黑塚》一劇，就不虛此行。《黑塚》屬夢幻能，夢幻能分前場後場，前場屬現實人生，但此一現實人生只是一種幻影，對主角而言，更是前生投射出來的假象；後場則是前主角的原形。《黑塚》的場域是日本陸奧地方的荒山安達原。在山中修行的和尙山伏從和歌山的熊野帶領著隨從到安達原，看到一戶人家亮著燈火，乃向屋主中年婦女借住一宵，女的一直推辭，山伏一再懇求，女的只好答應。但要山伏不得探視她的臥室。她爲了招待他們，上山打柴。
荒山深夜，婦女獨自一人紡紗居住，又一再要人不得窺看臥室，讓年輕的隨從好奇心頓起，想一窺臥室模樣。趁山伏熟睡，隨從窺看了臥室，臥室推滿了人骨，還有沾著人肉的，原來那婦女是食人怪。臥室被窺探，女的頓時化爲鬼女，現出原形。面具也由瘦女變成鬼面。
象徵死生情慾的學習
這齣夢幻能，具有極深的象徵意義。婦女紡紗宛如紡人生長紗，人生漫長空虛，讓她一再喟嘆；臥室人骨是她內心的魔性，甚至是性的慾望，所以不希望他人窺看。但越不想讓人觀看，人越想窺看。内心的秘密一旦被探知，正常的人也會瘋狂，變成鬼女。
最後山伏以念佛經把鬼女趕回異世界，而鬼女則不願回去。喜多流大島政允所演的鬼女走過橋掛要進入異世界的當兒，又依依不捨地回到現實人間──舞台，這種情景一再反覆；最後在山伏的佛經鎭壓下回到了異世界。這情境象徵人的情慾要靠一些外力才能克服。在能劇裡，佛常是克服內心情慾的一種精神力。山伏就是藉山中苦修來克制人之情慾──各種物質與精神的慾念。
能劇劇情雖然簡單，卻是了解日本死生觀、情慾觀非常好的一個線索。《黑塚》就是一篇很好的象徵劇。
註：
1.舞台後方本來有一塊畫有松樹的木板，木板前面坐著囃子（打鼓吹笛者）。這塊木板就叫做「鏡板」，同樣象徵與舞台不同的世界──異世界。荒山劇場沒有鏡板，是以大自然為鏡板，跟日本能劇初起時在鄕間演出的舞台設計酷似。
2.鏡間：以荒山劇場為例，演員出場進場的房間就是「鏡間」，象徵異世界。
3.橋掛：從鏡間到舞台的通道，即是「橋掛」。
4.切能：能劇在日本演出時，全套共五分五幕，即肋能、修羅物、鬘物、四番目物（雜物）和切能。「肋能」以神為主，「修羅物」以男性為主角，「鬘物」以女性為主角，「雜物」以狂者為主角，「切能」以鬼怪為主角。
文字｜李永熾 台大歷史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