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作品當中,Kanoko要觀衆穿越社會、文化賦予在人的「身體」上的想像,將視線停留在「肉體」上面。Kanoko的舞台是以蟲子的眼光看出去的世界。
曾經在台中水牛餐廳的中庭、東海大學校園、高雄南風劇場等幾個不同的場所看了秦kanoko的《酷愛蟲的公主》這個舞踏作品,但於八月底,在華山藝文特區後方臨時搭建的帳蓬當中的這場表演卻透露出不同於前幾場的震撼力。
用蜜汁料理它、用影像投射它…
—開始,全身塗白的舞者自一幅山水畫掛軸的後方,像過度發酵的麵包般陸續湧出,在舖滿砂土的表演區上滾動一番之後,爬上支撐帳蓬的鷹架消失。之後,將自己的雙手與雙腳自相重疊的Kanoko撲倒在砂堆上,靠著自己的肚皮與臉部一寸寸地在地面上蠕動,像氣喘般的呼吸聲,翻白的眼睛以及滿嘴的黑土,令人想起漢朝呂太后將兩夫人砍去雙手雙腿、挖去眼睛、丟到豬圈的、被稱做「人彘」的酷刑。……幾位接近全裸的舞者背對著觀衆出現在後舞台,投影機將一列螞蟻爬行的影像投射到這一個由女人的背所構成銀幕上。……裸著上半身的Kanoko走到了砂堆上,從帳蓬頂端打下一束光線,之後濃稠的蜜汁滴了下來,滴到Kanoko的頭髮上,蜜汁流到臉上,繞過乳房,聚集在她雙腿間的砂堆中,空氣中充滿了甜甜的味道……。突然出現鐵鏈絞動的聲音,六個全裸的舞者攀附在一個鞦韆上緩緩自天花板上垂吊下來並停在半空中,六個女人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地暴露在觀衆視線下足足約五分鐘之久,之後又是一陣鐵鏈絞動聲,將舞者拉回天花板上。
在此舞踏作品當中,秦Kanoko所想要表現的並不是「身體」,而是「肉體」,無論在戲劇或現代舞蹈舞台的表現當中,「身體」總是被當做某種屬於「人」的「內在情感」之「外在表徵」。但是在Kanoko的作品當中所呈現出來的,卻是比「身體」更低一等,屬於動物、甚至物質層面的「肉體」。
「身體」是屬於「人」的,我們在一個人的「身體」當中認同他的尊嚴、社會地位、文化教養、內在思想等等,屬於一個人「靈魂價値」的東西。但是在《酷愛蟲的公主》的作品當中,Kanoko要觀衆穿越社會、文化賦予在人的「身體」上的想像,將視線停留在「肉體」上面。Kanoko的舞台是以蟲子的眼光看出去的世界。
但是kanoko如何做到這點,她是如何將這個被日常生活的意義包封得密不透氣的世界扒開一道裂縫,讓「肉體」顯現出來的呢?Kanoko的方法是使身體物質化,她脫去遮蔽身體的衣服、把身體吊起來、把它丢在地上、用蜜汁料理它、用影像投射它、讓它沒有名字、讓它像零件般被陳列、以及讓它在觀衆的凝視之下越來越蒼白。
她的「狂」令人舒服、興奮
土方巽認爲舞踏的身體是「灰燼」或者「死屍」。就藝術表現而言,舞踏是有其「技巧」的,但是舞踏的身體技巧不在於如何曲膝趾行、如斜嘴翻白眼、如何做出一個我們認爲「非常舞踏」的身體姿勢。因爲,舞踏的「表現強度」並不在於舞台提供「震驚」或「刺激」的強度,而在於能將「屬於人的東西」拋開多少。拋開自己是理性主體個體的假想、拋開自我同一的假像、拋開自己是個「身體的實體」的假像。死得很早的土方巽說:「身體是個容器」。但是我們不禁要問:如果舞踏追求的是「拋開屬於人的東西」,那麼舞踏能表現的是什麼?
Kanoko的這個作品很技巧性地避開了這個難點。《酷愛蟲的公主》的角色取自日本平安時期的古典文學作品《堤中納言物語》。故事當中敘述一位不愛蝴蝶卻愛毛蟲的公主。面對別人的嘲笑她卻只淡淡地說:她只愛的是本質,而不是表象。這位公主每天和蟲子玩在一起,披頭散髮,衣不蔽體。Kanoko很技巧地從日本古典文學當中汲取了這種「狂氣」的文化以及「反理性」、「反社會」的精神。在舞台上,我們看見Kanoko敞開胸襟、專注地捉蟲子、非常滿足地吃一個沾滿砂上的蕃茄,頭上罩著水桶跌跌撞撞地奔跑,最後快樂地脫去和服玩相撲等等,她的「狂」令人舒服,令人興奮。
也許是帳蓬這個充滿想像而又親密的空間吧!謝幕時觀衆特別激動,有人喊秦Kanoko的名字,我赫然發現「秦Kanoko」這個名字的日文發音聽起來與「裸身的小孩」同音。
文字|林于竝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