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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莎士比亞劇團的《哈姆雷特》疏於和台下的觀衆溝通、互動。(白水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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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與詮釋

看《哈姆雷特》與《馴悍記》有感

所謂「原汁原味」這樣的說法,不僅語義含糊,而且有如海市蜃樓般虛幻不實。比較値得留意的,恐怕是演出風格與角色詮釋的問題。因為這兩者直接關係到表演團體──尤其是導演與演員──對搬演戲碼的認知與詮釋。

所謂「原汁原味」這樣的說法,不僅語義含糊,而且有如海市蜃樓般虛幻不實。比較値得留意的,恐怕是演出風格與角色詮釋的問題。因為這兩者直接關係到表演團體──尤其是導演與演員──對搬演戲碼的認知與詮釋。

「原汁原味」的迷思

看一場外來經典名劇的演出,你通常期待些什麼?

晚近甚囂塵上的一種說法,是鼓勵大家到劇場去品嚐「原汁原味」。言下之意,看戲就好比吃牛肉麵似的,講究的是湯頭的「道地」。至於這樣的訴求究竟代表什麼樣的意思,許多觀衆恐怕即使看完了戲,離開劇場,未必就清楚自己究竟如願了沒,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企求一睹「原汁原味《凡尼亞舅舅》」演出的觀衆,註定是要失望的。這並不是說劇團演得不好──事實上,該演出頗多値得國人借鏡之處,個人對演員細膩的詮釋印象尤其深刻。我覺得可以商榷的,毋寧是所謂「原汁原味」這樣的說法。因爲這樣的說法,不僅語義含糊,而且有如海市蜃樓般虛幻不實。

從文本詮釋的角度來看,如果「原汁原味」指的是某一特定演出有可能回返或重現原作首演當時的演出風貌,這樣的說法,難免有貴古賤今之嫌;這跟時下只要一談到莎劇搬演,不時可見有人動輒主張要回復或重現「莎劇原貌」的看法一樣,缺乏愼思明辨。因爲,這樣的主張或看法,不僅無視於戲劇搬演的創意原則以及劇場演出的資源差異,更可說是視某一特定戲劇文本的社會文化脈絡如無物。而且,不論此處的社會文化脈絡,指的是該劇早先演出時的社會文化背景,還是舊戲新搬所面臨的不同社會文化情境,兩者似乎都有遭到漠視的可能。其次,如果「原汁原味」指的是搬演團體係來自所演戲碼的國度,因而彷彿就理所當然地具有較高的詮釋權威,演起戲來也儼然較具說服力,這樣的說法,雖看似言之成理,誘惑力十足,但其實也只是一種假象,未必經得起思考與檢驗。

比較値得留意的,恐怕是演出風格與角色詮釋的問題。因爲這兩者直接關係到表演團體──尤其是導演與演員──對搬演戲碼的認知與詮釋。

美國莎士比亞劇團的《哈姆雷特》

譬如說,在演出前,美國莎士比亞劇團(The American Shakespeare Theater,底下簡稱AST)擔綱演出哈姆雷特的泰.瓊斯(Ty Jones),曾對媒體表達他個人對角色詮釋的兩點看法。他很明白地表示,他「並不希望用傳統英國式的肢體、聲音來詮釋」哈姆雷特這個角色,而希望從「內在的情緒」出發,讓他的表演有如在生活中發生於你我周遭的故事。其次,他談到,儘管有不少人對於黑人扮演哈姆雷特有點訝異,可是他認爲這並不重要,他並且「希望觀衆都看見角色本身,而不是演員的扮演!」

瓊斯在記者會上所說的後面這一點,自然是個理想,但卻不易成爲事實。理由在於:國人原本就少有機會耳聞目見英美劇團所搬演的舞台莎劇,更別說由非裔美國人領銜演出的舞台莎劇。在這種情況下,要觀衆只「看見角色本身,而不是演員的扮演」,眞是談何容易!

此外,瓊斯所提到的第一點,尤其是他所說的「不希望用傳統英國式的肢體、聲音」來詮釋哈姆雷特這角色的想法,至少牽涉到兩個問題,値得探討:首先,自然是瓊斯對所謂傳統英國式的肢體與聲音的認知問題;其次,則是瓊斯所屬劇團的其他成員是否在演出風格上能與他相互搭配的問題。

畢竟,所謂「傳統」英國式的肢體與聲音,看似明確,但實則不然;這其實牽涉到對莎劇演出風格的認知問題。因爲即使以英國本土的莎劇演出爲例,連所謂「英國式的」肢體與聲音,其實也不見得代代相同;甚至,即使同代的劇團,彼此間也經常存在著相當的差異。

導演手法殊少新意,演員詮釋寡少特色

退一步說,如果瓊斯在此指的是他「無意」以英國式的「肢體與聲音」來搬演他的角色,如此的表白其實也頗無謂。因爲就算他想這麼做,理想與現實之間恐怕也難免會有相當的差距。再者,倘使瓊斯也果如所言,從「內在的情緒」出發來詮解哈姆雷特這個角色,以使他的演出「有如在生活中發生於你我周遭的故事」,那麼觀衆似乎可以進一步追問:在這齣戲裡,瓊斯究竟想以甚麼樣的表演風格來詮解他的角色?與他一同登「台」演出的同團演員,在表演風格上是否也能與他配合?

前述這樣的觀點,自然不只是理論上的推演,而是有其現實上的考量的。比如說,台北首演當晚,當台上出現那與肯尼斯布萊納版同名電影中的奧菲利亞(Ophelia)十分近似的戲服風格與演出方式,我不免會想知道:瓊斯那樣的詮釋風格可曾和扮演奧菲利亞的演員溝通協調過?因爲AST的奧菲利亞,不論在戲服的款式或唱曲的曲調上,都不免予人一種因襲自同名電影的聯想。無獨有偶地,該戲在比劍那場的打鬥方式,也給人一種因襲、缺乏特色的感覺。

此外,好些細節也透顯出劇團似未充分做好劇本分析所產生的敗筆:譬如,哈姆雷特父王的鬼魂,理應一如何瑞修(Horatio)的台詞所說的,穿著他生前討伐挪威時的戰鎧,但戲裡的鬼魂卻裸露上身,儼然基督受難的造型,因而顯得和劇情格格不入;另外,構成整齣戲重要舞台背景的兩大塊立體三角造型的道具,在不同的場次裡亦未見得能和演員的演出充分契合,顯得有點累贅或多餘。而整體來說,導演手法殊少新意,演員詮釋寡少特色,並且,大體說來疏於和台下的觀衆溝通、互動,更似乎是這齣戲首演當晚未能一舉贏得台北觀衆青睞的癥結所在。

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馴悍記》

有意思的是,彷彿美國莎士比亞劇團的後腳才剛抽離台灣,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簡稱RSC)的前腳已然跨進門來,也因而給有心的觀衆一個品評比較的機會。RSC繼數年前來台演出《錯誤的喜劇》之後,今年再次帶來了《馴悍記》這個戲碼。

提起《馴悍記》這個戲,國人應不陌生。熱愛莎劇電影的朋友,大概曾看過李察波頓與伊莉莎白泰勒主演的同名電影或錄影帶。關注劇場的觀衆,於晚近幾年,很可能也看過果陀劇場改編的《新馴悍記》舞台劇,以及《吻我吧娜娜》歌舞劇。家裡有小朋友的讀者或觀衆,說不定也看過《馴悍記》以偶戲演出的動畫版錄影帶。此外,年前推出的改編莎劇電影《對面的惡女看過來》Ten Things I Hate About You,也是脫胎自莎翁的《馴悍記》故事。前不久甫獲第五十四屆東尼獎十二項提名,並贏得五座東尼獎的《吻我,凱蒂》Kiss Me, Kate,更是一齣改編自《馴悍記》的歌舞劇力作。

一齣戲,竟然有如許多樣的時新改編或現代變貌,這至少說明了三件事情。第一;「原汁原味」或同樣常見的「莎劇原貌」這樣的的訴求或說法,其實是個迷思(myth),終須打破;第二,另類詮釋可能性無限,契機更是無窮;第三,戲劇演出,貴在創意,改編作品尤其應重視創意。第一點,前面已經說得夠多了,在此不再贅言;第二點,在後結構主義以降的文本理論思潮洗禮下似也頗明顯,無須多言。因此,我比較想申說的,主要是第三點。

改編作品尤應重視創意

戲劇演出所十分寶貴的「創意」,可能人言人殊,不易界定。可是如果舉實例來說,則似乎不像抽象的定義那般地困難。以六月才剛在台北巡演完畢的《哈姆雷特》與《馴悍記》兩齣莎劇的處理爲例,前者有可能因爲觀衆一般來說抱持著頗高的期待,因此挑戰性相對升高。但除此之外,AST的《哈姆雷特》演出,有一個明顯的問題即在於其詮釋手法的因襲,而予不少觀衆一種似曾相識、未能推陳出新的印象。誠然,要求一個演出──尤其是像《哈姆雷特》這樣一個具有長久演出歷史的經典戲碼──不斷地翻新花樣,的確是極高的期待與挑戰。不過,換個角度看,這其實也適足以解釋何以每當經典戲碼出現饒富新意的詮釋時,觀衆會倍感振奮的主因。

而相對於AST《哈姆雷特》多所因襲的搬演手法,遠自英國跨洋渡海而來的RSC《馴悍記》演出,的確有頗爲別開生面的嶄新銓釋,令台北的觀衆看後爲之喜形於色,並且在網站上爭相走告。

提起RSC的戲,筆者由於因緣際會,於史特拉福鎭莎士比亞研究院攻讀學位期間曾經連看了幾年;後來旅美期間,亦曾看過該團海外巡演的戲碼。因此,對其搬演風格與詮釋手法可說相當熟悉。但或許是太過熟悉了,使我對該團的演出水平有一定的信心,因此,當有機會談論RSC的演出時,對於劇團演員靈活生動的肢體語言、豐富多變的聲音表情,以及鏗鏘有致的唸白處理等演出特色,反而不刻意強調。但相對於AST於台北國家劇院首演的表現,RSC的《馴悍記》,就演出水準而言,的確提供給觀衆一個明顯的對比。

因爲,相對於AST於國家劇院首演當晚所顯現出來的僵化與疏離,RSC的《馴悍記》演出顯然靈動太多了!此外,我前面無意去刻意強調的聲音表情,以及唸白處理等演出特色,一下子彷彿也都變得分外明顯,令人讚嘆!以新舞臺首演當晚爲例,該戲裡的角色幾乎無分大小,其演員均有頗爲恰如其分的詮釋;即使有時由同一位演員來扮演或反串不同的角色,也都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可說是非常難能可貴!

但除此之外,個人以爲,RSC巡演劇組對該戲的用心籌畫,所表現在舞台設計以及整體構思等方面的風格與詮釋,尤其値得吾人借鏡。易言之,RSC的《馴悍記》演出令此間的觀衆驚豔,固然至少有一半要歸功於劇團演員一個個出色而又收放自如的演技。但是,該戲整體風格的擘畫和設計,尤其是導演和舞台設計方面的用心,一樣令觀衆歡喜讚歎!其中,又以借用電腦網路來新詮原戲既有的架構最富想像力,也最令人耳目一新!而經由導演對原劇「戲中戲」既定框架的改弦易轍,突顯原劇馴悍故事主戲與現今網路時代在時間與意識形態兩方面的差距,等於不僅彰顯出莎士比亞劇作那種似眞還假、似假還眞的後設戲劇特色,也再一次引領該戲的觀衆重新去正視該戲在詮釋上的高度不確定性。

雖然,在此似有必要強調,即使在英國, RSC所搬演的莎劇也未必場場演出都盡如人意。但是,以RSC這樣一個專業劇團,一旦能在演出風格上展現出如此機杼獨運的想像力與創造力,又能在劇本詮釋上兼顧及文本的歧異性與複雜度,其所搬演的戲碼焉有不廣受肯定的道理?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莎劇演出詮釋

從莎劇演出史的「後見之明」來看,每個時代都有屬於那個時代的莎劇演出詮釋。可是談起戲劇演出的風格與詮釋,其間的可能性與差異,簡直就像是儒家所謂的「文武之道」──「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拿捏的好壞眞的是各憑本事,各顯神通!

雖說「典範在宿昔」,莎劇早先的演出型態令人嚮往,但實際上「哲人日已遠」,莎翁的作者原意卻已邈遠難尋。在如此情況下,任何企求再現「莎劇原貌」的嘗試,簡直就有點像唐吉訶德挑戰風車,或者像古人所謂的緣木求魚一樣不切實際!

可是,不管是唐吉訶德挑戰風車也好,或是緣木求魚也行,戲劇的搬演,作爲一種詮釋,均無可避免地有其演出抉擇與表演風格可作爲觀衆鑑賞評判的依據。就某個意義來說,觀衆其實也正因爲居處於評斷的位置,而得以欣賞到不同型態的演出。前述關於《哈姆雷特》與《馴悍記》演出風格與詮釋的這些觀察,即便是筆者的一點體會,記錄下來與大家一同分享。

 

文字|林璄南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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