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光影像與舞台裝置的結合,強烈地震撼了觀眾,但同樣應有主角分量的演員部分,卻在強勢的硬體形式下,幾乎是消失的。愛娃對電腦的反撲,說明了導演對兒童能力樂觀的期望,為全劇幽暗的色調,帶來一線生機。
艾雷那現代劇場《吞噬青春》
5月23〜27日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黑地板上,圓形場域早已被圈出,用一落落破碎的碗碟。頂棚上的圓形軌道與巨大投影幕,在黑暗中與觀衆一起等待著開演。一個小小的身影,帶著工具隨意地敲碎碗碟,清脆銳利的聲響迴盪在劇場裡,隨著之後"But you're only young once."的口白,一起為演出拉開序幕。
故事的背景放在不久之後的未來,這個時候,電腦與生活密不可分,虛擬實境和夢境、潛意識有著更為曖昧的交集,親子關係、家庭生活也以不同的樣貌構築青少年心靈。人與人之間的問題依舊,不過解決的方式卻不一定相同:《呑噬青春》裡,提供了可能的一種。
故事很簡單,常常可以在現在的歐美國家中見到。因爲離家出走的母親不適任,她三個未滿十六歲的小孩,被安排到觀護中心,交由法定代理人觀護。不同之處,在於電腦系統的介入,不但孩童的行爲必須受電腦評斷,觀護人所做的決定,也依照著電腦的指示。
運用心理學研究
邱綴思小姐(Ms. Childress)統籌觀護所的一切活動。不顧代理觀護人泰普(Tapp)的反對,邱綴思仍決定在網路受洗典禮上,讓三位主角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植入晶片。如果行爲表現良好,有夠多的「模範點數」(duty points),就可以透過晶片接受模擬治療,讓人虛擬實境地實現心中願望;但晶片具有另一個受到質疑的功能:電腦中心(亦即邱綴思)及泰普可以透過晶片觀看孩童的行爲。
透過編導對心理學研究的積極運用,黑盒子劇場空間在此成了實驗室。發展心理學常利用「雙向玻璃」(註1)製造「大人不在」的假象,藉以觀察孩童發生了什麼事;晶片的功能,在此無疑比透過雙向玻璃觀察孩童更加高明。在現場播放的影片裡,提及與母猴分離的幼猴所出現的各種焦慮狀況,則是源自Harry Harlow所做的分離焦慮(separation anxiety)研究(註2),是依戀關係(attachment)研究中相當重要的例子。而「模範點數」所依據的「表現良好就有糖吃」準則,更是行爲學派早就提出來的(註3)。因此,如同隔著雙向玻璃般,觀衆也等於在參觀這項實驗:在母親缺席的狀況下,孩童能否在模擬治療的獎懲誘因下,自願累積模範點數,努力成爲「好」小孩。
兩大塊圓弧形螢幕,使氛圍更加生動:泰普、邱綴思面對觀衆看向孩童時,觀察與監視同步進行,讓人不由地想起歐威爾(George Orwell)在小說《一九八四》裡描寫的老大哥;「治療」過程中沿著軌道運轉的螢幕,放映出虛擬世界的美好幻想,與圓形區域內主角在眞實世界中重覆、夢遊般的動作,成爲極大的對比;如催眠一般的運轉公式,似乎也隱隱控訴孩童的被動與無助。
除了震憾人心的影像之外,聲音的多層處理,更時時地提醒觀衆正在觀察一場眞人實驗。演員本身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的聲音、模擬電腦的平板語調、以及經過稍加形變(distortion)形成的效果,分別傳達不同的情境,也建立起製作本身的邏輯:愈是經過處理的聲音,與眞實的人聲相距愈遠,掌握的權力便愈多。
未見深刻的批判
如果這麼看,《呑噬青春》在形式(實驗方向)與內容(實驗本身)的結合上也許成功了,但對照節目單裡導演羅絲瑪莉.梅耶(Rosemary Myers)所提出的創作出發點,演出所呈現的批判卻稍嫌薄弱。根據節目單上的說明,梅耶意圖探究「企圖於虛假的世界裡探索最原初與眞摯的情感」、「因漠視所造成的精神、情感上的傷害」。在演出中,觀衆震懾於巨大的螢幕與聲光結合,對於科技將如何影響生活,以及電腦、電視即將扮演的角色,自然會多一點思考;而邱綴思兩次說出"Iam the mother ship, you are my satellites."也可能會激發觀衆對科技怪獸的反思。但對於人、情感、家庭這些無法以數字計量、容易有弱點的元素,相較於不斷衝擊觀衆、強而有力的技術手法,梅耶的處理就過於簡單了。瑪麗對泰普的情愫,以及泰普面對情感時的脆弱,雖然能引起共鳴,但著墨太少,對於「原初而眞摯的情感」,並未有更深的探索。作爲全劇基礎的角色情感,反而在科技形式下淡化了。
同樣地,梅耶另外在節目單裡提到的「同樣是被剝奪做母親權力的劇中角色與實驗中的動物之間的對照性關連」,由於與外在硬體形式緊密扣合,經由影片稍加提示,便已交代得相當清楚,但「因漠視所造成的精神、情感上的傷害」,恐怕就不是那麼容易表現:巴弟不守規矩、破壞東西的慣性,大女孩瑪麗的自暴自棄,雖然都在劇中被提及了,但這些訊息大半是透過平板的電腦語音宣告,偶爾跟隨影像,並以演員的肢體顯示相關線索,觀衆只是像看新聞報導般接收了這些「傷害」的訊息,而非被演員的表現所說服。
愛娃是劇中最讓人玩味的角色。因爲年紀尚小,還沒接受基本教育,沒有受到腦與智識的牽絆,愛娃反而能透過心靈的力量,與電腦(邱綴思)溝通,覺察到泰普先生正在觀察他們。也因此,在愛娃的帶領下,三個小孩最後也許在實體世界裡消失,卻能悠遊於電腦的幻想空間裡,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愛娃對電腦的反撲,說明了導演對兒童能力的樂觀期望,爲全劇幽暗的色調,帶來一線生機。
梅耶帶著批判性處理了這個假想的議題,試圖告訴觀衆人類情感的難以捉摸,但就像愛娃代表的樂觀,僅僅在劇末稍微地露出端倪,應該以「人」(亦即演員)爲主的情感展現,也僅僅只是點到便不再深入。三位主角,在影像的宰割下,彷彿只是為了有「眞人版」而現身演出,加上平板的電腦語音,虛擬實境的氛圍讓「演員」變得更加渺小了。比起三位主角,因爲離婚而情緒爆發、眞情流露的泰普,雖然只是故事支線,卻展現了更為動人的魅力。
聲光影像與舞台裝置的結合,強烈地震撼了觀衆,但同樣應有主角分量的演員部分,卻在強勢的硬體形式下,幾乎是消失的:看完戲後,很難想起哪些演員動作令人印象深刻。不過,《呑》劇具有教育劇場的性質,導演積極地運用心理學研究來對比劇中人物景況,也的確提出許多年輕觀衆的切身問題,雖然多數只是點到爲止,但考量到年輕族群的同理心作用,《呑》劇想說的話,其實也已經獲得清楚而有效的傳達了。
註:
1. 雙向玻璃:玻璃的一面與一般玻璃無異,能清楚看到玻璃另一方,但從另一面看過來,只會以為是一面鏡子,就算有人從「玻璃端」觀察,位於「鏡子端」的人會認為自己處於一個密閉空間。發展心理學常常藉田這樣的實驗室,將孩童獨自留在「鏡子端」,清楚地觀察孩童的一舉一動。
2. 靈長類動物學家Harry Harlow和Margaret Harlow在實驗室中養大剛出生的恆河猴,觀察這些猴子在缺乏母愛、只有絨布娃娃和奶瓶的狀態下,如何成長,以及如何與其他猴子互動。這些猴子長大後,攻擊性很強、缺乏安全感、與其他猴子互動極差。這樣的研究啓發了發展心理學家,陸續以類似的實驗設計探討更多的題材。
3. 主要是由「制約反應」的論點出發,從「刺激-反應」(stimulus-response)的連結建立起一套獎賞與懲罰的規則,受試者在一連串的嘗試錯誤中,會受到懲罰,因而潮漸地學會如何避開懲罰,並得到獎賞。學會規則之後,通常就可以快速地得到獎賞。
文字|梁文菁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