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精神一如雷鋒精神,無比銳利地刺中中國國家體制,是這樣地切合實際,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才讓中國總理朱鎔基觀劇落淚吧!
第三屆華文戲劇節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商鞅》
8月1〜3日
國家戲劇院
快速高亢的節奏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於一九九六年製作完成的歷史大戲《商鞅》,於二〇〇〇年夏末舉辦的第三屆華文戲劇節駕臨台北。這齣戲在中國劇壇獲譽頗多,梅花獎、文華獎、曹禺戲劇文學獎、上海白玉蘭獎等等重要獎項無一漏缺,被譽爲歷史劇「集大成者」。當它於台北國家劇院舞台上演,大幕一揭的一刻,巨形俑人面具吊懸於舞台半空中,近十匹肥碩如秦兵馬俑出土泥馬體態的道具馬踞於舞台中央,舞台四周被仿如壁紙又似泥繪般粗礪質感的景片框住,像火柴盒一樣的方正;當時,燈光輝煌,景色明耀,披頭散髮的商鞅自灰塵處現身,長聲縱笑,回應滄茫中訕笑他的太祝官祝歡的譏嘲,大聲應著「我違拗了天意,多活了整整五十二年了……!」金碧輝映的景像映照英雄人物末路悲歌,一股悵然但也激越的情緒油然而生──從幕啓,《商鞅》就以如此凝稠的悲劇史詩氣氛牢牢提煉著全劇基調,直至最後一幕,場景再度重現,商鞅與母親姬娘相擁,死於亂箭之下,終全劇不曾迂緩,直逼觀衆於無法喘息的緊繃氛圍之中。
商鞅是中國歷史上變法最成功的政治家,生於約西元前三九〇至三三八年,爲戰國初期人物。舞台設計黃海威爲全劇設計了罕見的觀景窗式的框型舞台,全劇就在景框不斷切換、重組、拼合,或水平矩型、或直線狹長型、或全景敞開型、或僅剩一小塊窗口等等的大小變換中完成舞台變化。這罕見的舞台造型塑造了《商鞅》獨有的舞台景觀,同時,因爲瞬間的切合,完成舞台空間迅速切換,使得劇情的推展幾無凝滯拖沓之處,節奏也如馬蹄嘶鳴般快速高亢,這樣更加逼使觀衆無法在視覺及心理空間中逗留。
失焦的性格衝突描繪
春秋戰國歷史煙塵已遠,商鞅究竟因何變法?因何遭車裂之極刑?都不是一般觀衆容易理解的。歷史書上大致說著,商鞅變法殃及貴族權益,導致保守勢力反撲,才被誣陷而死。劇作家姚遠鉅細靡遺,爲我們娓娓敘述商鞅的一生,從生到死,至少可分十五幕,從他哇哇落地的一刻,觀衆還沒聽清楚任何一個字,這一幕就算交代過去了;然後又跳入少年時期在河邊被魏國公叔痤強行收爲家臣的一幕;然後是在魏國不得志,逼使他出走入秦的經過……。這些瑣細的生平事略,大抵爲我們鋪陳出一個個性剛烈、不服命運安排、甘捨親情恩義爲完成大事業的政治家的剽雄形象。但是,正由於生平事略過於繁瑣,觀畢全劇,大抵可讀出商鞅作爲改革者一往直前的決心及過程中遭受的壓力,但兩者之間,究竟何爲衝突、扞格、矛盾之最關鍵處,卻散漶於多焦點敘事手法中而不彰。說商鞅無情,他對母親姬娘及心愛的女人韓女依舊情愫繾綣;說商鞅無義,他對以身殉國的門下弟子孟蘭皋也有不忍之心;說商鞅嚴酷,他卻也駕豪車、住豪宅,過街衢前呼後擁,意態驕奢;說商鞅長於治國,不悟爲人謙謙之道,他卻也懂登門向被他削去左腳的太傅公子虔道歉,但同時他也巧於謀詐,利用人質殺了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魏公子昂。
這些矛盾而莫衷一是的觀點,可許的是,歷史面向得以多方呈現,歷史成敗、英雄因果不以單一觀點交代;遺憾的是,觀衆恐無法從歷史明鏡中借鑑若干。商鞅的一生兀自告訴世人,凡欲成大事業者,必得迎劇惡的挑戰,而這也並非大是大非的對立,究竟欲完成者,是個人私慾(第二幕商鞅與姬娘的對話:所謂不甘於爲奴隸,要爲人上人,就算佔山爲寇也要爲自由人的志氣……云云)?還是家國大業?國家大業就必然高於一切成就之上,高舉國家意志大旗就可爲一切變法、改革做法得到完全解釋(渭河邊處決斬首百姓七百餘人,嚴刑酷法令百姓噤若寒蟬) ?《商鞅》劇作家也不必然同意政治家必無私慾,一切循公就有理,藉著太傅公子虔的口,劇作家有這麼一句「商鞅所爲何來?說的是大秦之業,孰不知,秦強衛鞅也強……」,然而《商鞅》一劇誕生於中國改革開放大潮之中,面對舊勢力、舊體制,國家機器操控者宛如現代商鞅再版,商鞅精神一如雷鋒精神,無比銳利地刺中中國國家體制,是這樣地切合實際,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才讓中國總理朱鎔基觀劇落淚吧!
既是特色亦是限制的舞台框架
在觀景窗式的框架舞台上,商鞅與衆多秦、魏人物一一交手,秦國的太傅公子虔、太祝祝歡、太監景監(侍人),魏國的公子昂、商鞅的母親姬娘、愛人韓女,這些配角人物大抵相當鮮活,角色分明。尤其祝歡與公子虔,幾扮演了決定商鞅生死最重要的人物。祝歡一開場就說「天命不可違」,他斷商鞅「命當誅滅滿門,五馬分屍」,商鞅與群臣論法時也心懷叵測地預言「西方有怪星橫陳」;公子虔一開始力薦商鞅,後被商鞅削去左足,他的話總是極具智慧,他看透秦國一批怕死的貴族自私心態,參透「商鞅之法不可不行,商鞅之人不可不除」的玄秘,洞見「利則用之,害則除之」的政治謀略,是劇中最高的高人,飾演公子虔的婁際成表現極爲精采。
舞台的框架決定了《商鞅》全劇獨特的視覺風格,吊詭的是,框架本身也框住了更多的表現可能性。導演盡可能大量而快速、多變地使用景片叻換形成不同的舞台平台,但最大的變化就是高矮兩個視點的平台,或者將人物壓縮集中於一個小鏡框內,或者完全放空的空台上;而在這些平台上,人物移動基本上受到空間大小的限制以致無法施展得開(儘管導演刻意要求演員大量採蹲踞或坐姿,讓人物設置出現變化)。唯一可見的流暢感出現在韓女站在渭水邊,裙帶飄飄,「宛若水中央」的柔美意象。除此之外,十餘場景每一場都像凝固的相片一樣,人物基本上移動不大,每一場景停格於一個導演指揮調定的位置上,一個完美的歷史場景圖像。因此,最後一幕,商鞅與母親姬娘踞立於馬車上,明明劇情是駕車縱遊,四周亂箭齊發,但舞台上只見馬車困頓地左右來回拖曳兩趟,距離如此短,好似在火柴盒裡玩賽車,同時,人物被截掉半身,鏡框的缺點於此畢現無遺,反顯窒障。
變法的歷史性影響何在?
二千三百多年前誕生於中國政治史舞台的商鞅,挾九〇年代中國巨大的改革動能,重現於戲劇舞台上,從劇本到舞台視覺,從導演手法到表演方式,無一不爲這改革者英雄形象服務。究竟商鞅變了哪些法?哪些法有利於民?對中國政治、社會、經濟起了哪些作用?這些疑問並沒有從《商鞅》劇中得到明晰的答案。唯一可確知的是,商鞅的確是爲一百多年後秦一統中原,成爲中國第一個中央集權帝國打下了堅強的基礎。至於商鞅斯人,他的一生,似乎只回應了命定說。祝歡死前仍堅說「違天命者,必遭荼毒」,這樣的話語,一直如幽秘的歷史跫聲,叩叩迴盪於那同時也宛若一座陰冷陵墓地宮的舞台上。最後一幕商鞅母子兩人張臂(對著假想的人民)狂喊「他不光是我的兒子,也是你們的兒子!」這段澎湃的喊話聽來一點無法令人動容,只是令人更加感到寒顫與呼應現實的喃喃自語。
文字|紀慧玲 新聞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