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聽過李斯特兩位弟子達貝爾和羅森塔爾演奏的奧國作曲家沃爾夫描述道:「假使我們要比較這兩位炫技家(Virtuoso)的彈琴,一位是如一道燦爛的閃光;而另一位則是一片由煤塊引燃的火焰。羅森塔爾的彈奏使你燃燒,而達貝爾的彈奏讓你溫暖。羅森塔爾彈得如神一般,……當我聽完演奏時,感覺恰似才從一片恐怖危機中,毛髮未損地僥倖逃出……」。
在李斯特晚年的弟子中,雖然無人如達貝爾(Eugene d'Albert)一樣,擁有爆發性的鋼琴演奏生涯,然而卻有多位在數十年間不斷地持續演奏。其中,最重要而最具天分的一位,應該算是摩利茲.羅森塔爾(Moritz Rosenthal)了。
在羅森塔爾留下的四十多張錄音中,我們可以聽到他在音量、音色控制上的無限變化,和高雅動人的樂句,雖然,都是晚年六十歳以後的錄音,然而技巧仍然精采。其實,年輕時,他被所有人公認爲是有史以來擁有最駭人技巧的鋼琴「炫技家」,連著名的維也納樂評家漢斯利克(Eduard Hanslick)也爲之拜倒,並稱他爲「魔法師」。同行的鋼琴家對他的彈奏都大驚失色,著名的鋼琴家Josef Hofmann寫道:「當我在柏林聽到二十七歲的羅森塔爾的彈奏……,實在驚人。我開始在我們柏林的家中,每天六小時,敲擊著鋼琴,嘗試著去模仿羅森塔爾……」那時,Hofmann才十三歲!著名的俄國鋼琴家安東.魯賓斯坦(Anton Rubinstein)第一次聽到羅森塔爾彈奏之後,驚訝地叫道:「我可能對技巧一無所知!」
年輕時的羅森塔爾,在鋼琴上的技巧讓聽到的人都驚訝不已,連年老的布拉姆斯,都驚奇萬分地自動跑到羅森塔爾在維也納的公寓,爬上四樓,去請教羅森塔爾有關自己新作鋼琴曲裡的技巧!
當時,曾經同時聽過李斯特兩位弟子達貝爾和羅森塔爾演奏的奧國作曲家沃爾夫(Hugo Wolf)描述道:「假使我們要比較這兩位炫技家(Virtuoso)的彈琴,可以說,一位是如一道燦爛的閃光;而另一位則是一片由煤塊引燃的火焰。羅森塔爾的彈奏使你燃燒,而達貝爾的彈奏讓你溫暖。羅森塔爾彈得如神一般,而且無絲毫懷疑地展現出──魔鬼即是藝術中的最大權威!當我聽完演奏時,感覺恰似才從一片恐怖危機中,毛髮未損地僥倖逃出……」。
同時繼承蕭邦與李斯特
這位一八六二年出生於Lvov的波蘭鋼琴家(也有人稱爲烏克蘭鋼琴家),雙親爲外文教師,八歲開始學琴,老師爲Galloth,然而羅森塔爾進步神速,不久之後父母親就想找位「具職業水準」的老師來教他。而他們找到的正是蕭邦最重要的一位學生米庫立(Kare Mikuli),米庫立教他的學生們全心熱愛蕭邦的音樂,訓練學生如何彈蕭邦,他的學生都以彈奏蕭邦的音樂爲樂趣並引以爲傲,而學生們也大都只彈蕭邦的作品。
在羅森塔爾自己所寫的一本自傳中,他曾經提到:「米庫立的彈奏承傳著蕭邦傳統的觸鍵與圓滑奏(legato),樂句處理及一個有天分鋼琴家對一位天才(蕭邦)所瞭解程度的詮釋!蕭邦教學時,堅持要求一種完美的圓滑奏!我們知道,純淨的圓滑奏是所有公認具水準鋼琴技巧中的試金石。而且,也是每位好鋼琴家都應該具備的。米庫立非常謹愼,也非常仔細地幫我打造了一個良好的基礎,並堅決要求,幫我琢磨出一種純淨的圓滑觸鍵!而我自己則非常勤奮地練習,因此,能在非常年幼時就能與米庫立一起演奏蕭邦爲兩架鋼琴所作的迴旋曲(Rondo)。……就在這時,我聽了約瑟菲的演奏」,在自傳中透露出,從那時起,羅森塔爾就想隨這位才二十二歲,來自匈牙利,陶錫克(Tausig)與李斯特的學生約瑟菲(Rafael Joseffy)學琴的意願。
可是,想到老師米庫立可能會因此而憤怒異常,使得羅森塔爾和父親不敢去找約瑟菲。「自己去認識約瑟菲,彈給他聽,請教一些問題,甚至只是一些指法,而無視於我老師米庫立的威脅性怒火,讓我和父親感覺此舉是一種高度危險的冒險行爲!幸好,我們認識一位非常富有的業餘小提琴家,名爲Diamant,他曉得如何處理這種情況。於是,他安排了一頓豐盛的午宴,邀請了約瑟菲和我們……,他先讓我喝了一杯香檳,然後開玩笑似地問我是否在喝酒以後,仍然能夠背譜彈出平均律裡的C大調賦格!我說:『可以試試』,約瑟菲聚精會神地聆聽著,看起來非常地驚訝……,接著,他測試我的聽覺,又讓我視譜彈奏,最後,他告訴我父親:『你把這孩子交給我到維也納,六個月後所有的維也納人都會爲他拜倒……』可是,想到米庫立,也想到離家的苦痛就只好暫時拋開了這個重要決定性行動的念頭。」不久之後,米庫立要去渡暑假,正好讓羅森塔爾的父親有機會送兒子去維也納。可是,當他們抵達維也納時,約瑟菲也正好急著去渡假,因此,他就把羅森塔爾轉交給當時唯一一位還留在維也納的鋼琴老師──Josef Dachs,一個陶錫克的學生、曾教過許多鋼琴家,如德.帕赫曼(Vladmir de Pachmann)。羅森塔爾寫道:「Dachs同意約瑟菲對我天分的看法,可是他卻說,在音階上,我尚未達到應有的水準;而主要的音樂,老師給我的處方,就是每天四小時的音階練習,而爲了有所調劑、變化,除此外再練習一小時Louis Plaidy的手指練習……。」羅森塔爾稱這段時間爲Scale Inferno(音階煉獄)!所幸,此藥方對羅森塔爾很有助益,只是他認爲並非所有人練習音階都有效,對有些人可能會產生相反的效果。
此年十月,約瑟菲回到維也納,羅森塔爾就開始追隨著這位夢想中的老師學琴。一八七五年羅森塔爾全家搬到了維也納,不需多久,小羅森塔爾就學會了許多曲目。一八七六年在約瑟菲鼓勵下,他開了獨奏會,曲目包括貝多芬 C小調三十二段變奏曲、蕭邦 f小調協奏曲,還有一些孟德爾頌和李斯特的作品。維也納樂評家瘋狂地讚美他,他又繼續到波蘭、羅馬尼亞演奏,羅馬尼亞皇宮甚至聘任他爲「宮庭鋼琴家」。而這段時期的鋼琴彈奏,羅森塔爾在他的自傳中寫道:「比較米庫立和約瑟菲的教學法,米庫立總是堅持著最密的圓滑奏,音與音之間的最精準連接,而約瑟菲教的則是一種『半跳音』的觸鍵,與米庫立正好相反。米庫立是閃亮流動的,而約瑟菲則是閃耀而華麗。自然而然,這種新的觸鍵方式,在我的彈奏風格中,增添了一種新的觀點。我並沒有完全放棄圓滑的彈奏方式。但是,我也努力嘗試著去培養出我的新老師所最擅長的一種不圓滑、華麗而精緻的彈奏風格」。
親隨「老雷公」
雖然,巡迴演奏爲羅森塔爾帶來了無比名聲,可是雙親卻希望這位天才兒子能夠成爲律師或擔任公職。直到李斯特答應收羅森塔爾爲學生之後,父母親才願意改變決定。
在一九一一年,李斯特的百年誕辰紀念時,羅森塔爾於Die Musik音樂雜誌中發表了一篇名爲〈李斯特,回憶與省思〉的文章,文中他描述了隨李斯特習琴時的種種情景:「一八七六年十月,當我還是十三歲孩子時,在李斯特經常造訪維也納的Schottenhof時,我彈給李斯特聽,我被准許加入令人羨慕的『隨從』隊伍中,而那時,我可能是他年紀最輕的一位弟子!……當時,李斯特對我有極高度、充滿前途的評價,讓我聽起來有如神奇魔語,而這似乎也爲我開啓了未來和藝術的大門,我追隨著他──這位偉大的魔術師,到威瑪、羅馬和提佛利(Tivoli)。」對於李斯特的教學,他描述到:「在我的老師中,米庫立,和後來的約瑟菲,都以他們近幾無限制的音量範圍,從"P"到"PP"和最最微弱的"PPP",讓我的耳朵得到喜悅。然而,他們卻無法抑止我對巨大管弦交響音效的飢渴!我想,是我十四歲的時候,在羅馬和威瑪從『老雷公』──李斯特那裡學到了這些。從鋼琴那裡,我學到的不只是純粹的鋼琴彈奏。除去有時讓人驚訝的瑣碎要求。對於在鋼琴上潔淨的彈奏,和準確的程度,李斯特都是以作曲家的眼光來看每個樂曲,而他也讓我們以同樣的感覺來看這些曲子!在威瑪和羅馬的日子讓我終生難忘!我們深深汲取並沈醉於『老魔術師』和迷人作曲家們爲我所釀造出的興奮液中。」
一八七八年秋天,李斯特是Hohenlohe主教在提佛利的Vi11a d'Este(艾斯特別墅)中的座上客,而羅森塔爾是那時跟隨在旁的唯一學生。
「一八七八年秋天,我很幸運地成爲李斯特唯一的學生,而且每天都要上課。每個午后,當我出現在艾斯特別墅時,都看見大師在作曲,有時在書房裡,有時在陽台上,見他望著蔚藍的遠方!充滿多彩色澤的羅馬秋天,和當地圖畫般美麗的景緻,大師高貴的教誨,這一切都融合成了一種讓我直到今天都仍然感受得到的狂喜。」然而,在一八八〇年到一八八六年間,羅森塔爾自演奏廳中退隱,除了兩次在華沙的維也納演出外,他停止了所有公開演奏的活動。可能是李斯特說服了羅森塔爾,要他先完成一般的中學教育,並到維也納大學中修習哲學和美學的課程之後,他完成了這兩門科目,並都得到了博士學位。
鋼琴國王
直到一八八六年李斯特過世後,羅森塔爾才又開始演奏,一八八八年到一八八九年他到美國巡迴演出,在波士頓與指揮Walter Damrosch合作,在紐約則與由Anton Seidl指揮的大都會歌劇院樂團(Metropolitan Opera House Orchestra)合作,也與當時十三歲的小提琴天才克萊斯勒(Fritz Kreisler)合作。紐約的樂評家極力讚賞這位大師的技巧,樂評家James Huneker寫道:「世界上所有鋼琴家的速度、力量和持續力都無法和羅森塔爾相較,他以一種讓所有人都能接納的方式,高雅地彈奏著他的樂器。他是炫技者中的拿破崙冠軍!」
當然,對於驚人的技巧,樂評家們也批評他:「『炫技』過分誇張,而且不夠詩意」。其實,這些評論家的意見相當不公道,因爲羅森塔爾從未以自己驚人的技巧來作爲取悅聽衆們的工具,那些猛烈的狂勁,其實是來自他天生的個性與「炫技」樂曲的需求。
一八九五年羅森塔爾在倫敦首演李斯特的第一號降E大調鋼琴協奏曲,當時著名的德國指揮家Hans Richter簡短地聲明:「先生們,這裡是一位鋼琴家中的『國王』!」
羅森塔爾最擅長蕭邦和李斯特的作品。然而,他也經常演奏舒曼、舒伯特和貝多芬奏鳴曲,他彈奏的布拉姆斯《帕加尼尼變奏曲》,連向來覺得布拉姆斯無啥創意的李斯特也刮目相看,並讚賞其中複節奏的寫作。而他也是當時最早公開演奏德布西和齊曼諾斯基(Szymanosski)作品的鋼琴家。
羅森塔爾熟知所有蕭邦鋼琴作品。據說,有一次一位評論家希望能夠考驗羅森塔爾的「知識」與眞正功力,因此就拿了某首蕭邦鋼琴曲中的一小節休止符,要羅森塔爾說出此曲之名稱!當時已經年老的羅森塔爾只問這小節休止符之前的和弦調性,馬上就毫不費力地說出了這首樂曲的名稱。
李斯特炫技傳統的消逝
羅森塔爾有著超凡的智慧與知識,反應敏捷、迅速,常有驚人之語,然而,他對同行可從未給予友善的讚賞。當他聽了霍洛維茲在維也納演奏柴科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的首演時,霍洛維茲展現讓人驚訝的快速八度音衝刺,他說:「他是一位奧他維亞,而不是凱撒大帝。(He is an Octavian, but not Caesar)」(註)
有一回,他聽到鋼琴家許納伯爾體檢不合格,無法從軍時,他說:「你還能期待什麼?那麼軟弱的手指!」在一九三八年後,羅森塔爾爲了逃避納粹政府,移民到美國,致力教學。Josef Hofmann曾邀請他到寇第絲音樂院任教,他的學生中包括著名的Charles Rosen和Robert Goldsand。羅森塔爾豐富的音樂背景無人能夠比擬,他曾經是布拉姆斯、約翰.史特勞斯二世、安東.魯賓斯坦、聖桑、畢羅、馬斯奈與阿爾班尼士的朋友,而這些人也都曾經對羅森塔爾有過某些影響力。六十歲以後才開始錄音的羅森塔爾在那些永遠存留的彈奏中,應該都保有這些偉大音樂家們的精神與身影。然而,在近代音樂史上佔有如此重要地位的演奏家,並未得到音樂學家們給予應有的重視,許多相關資料和史件並未整理蒐藏。從某方面看來,應怪罪於一些「音樂學者」的疏忽與狹窄的見識。
羅森塔爾自己寫作自傳的出版計畫也未曾實現。目前,自傳的手稿被收藏在紐約曼尼斯音樂院的圖書館中(Mannes School)。羅森塔爾所錄製的四十多張錄音,大部分是蕭邦作品。其中的蕭邦練習曲作品十第一號和F大調前奏曲,美得讓人難以置信。而他自己寫作的史特勞斯改編曲,更是多彩繁複美不勝收。這些彈奏,所幸還能讓人從六十多歲的鋼琴家錄音中聽見,比起年青時的活力、快速、衝勁,晚年的羅森塔爾著重於音量、音色的多彩調配與風韻呈現,隨著羅森塔爾的去世,最精采的李斯特燦爛炫技傳統,似乎也消逝了。
註:
奧他維亞為羅馬皇帝,因Octavian與Octave(八度音)同音。
文字|葉綠娜 鋼琴家 國立師範大學音樂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