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森斯坦清楚地認知到,劇場的生命就在舞台上,在正式的幕啓至幕落的那段時間裡,每一次的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劇場生命,不會被重覆,所有的準備就是為了追求那相當短暫、獨一無二的完美,這就是所有「劇場人」的宿命。
音樂若不是由演出的過程中成長,就與劇場沒有關係。演出若不能精確且具藝術性地與音樂呼應,最好別用音樂。
──費森斯坦,摘自〈開始〉,(東)柏林喜歌劇院揭幕演出節目單文章,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一九八九年夏天,原東歐共黨國家一個接一個解體,東德亦是其中之一。一九九〇年,東西德正式統一,在沈浸於統一的興奮中,德國人民投票決定將柏林作爲統一後的德國首都(註1)。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裡,柏林市區一方面大興土木,準備再度成爲首都後的種種事宜,另一方面,在兩德時代,雙方的文化競爭保留了良好的文化建設基礎,統一後的柏林立即吸引了各式藝術文化人士的目光,擺出了再度成爲文化之都的架勢。在諸多令人羨慕的條件中,擁有三個世界一流的歌劇院,每年超過千場的歌劇演出,涵括古今劇目,今日無一城市能望其項背。三個歌劇院中,位於菩提大道的國家劇院(Staatsoper)與原西柏林唯一的歌劇院德意志劇院(Deutsche Oper Berlin)均以擁有著名指揮(註2)聞名,唯有距國家劇院不遠的喜歌劇院(Komische Oper)係以製作聞名(註3)。一九九七年,喜歌劇院慶祝重新開幕五十週年,中心人物是費森斯坦(Walter Felsenstein,1901—1975);二〇〇〇年,喜歌劇院紀念費森斯坦逝世廿五週年;二〇〇一年,喜歌劇院紀念費森斯坦一百歲生日。短短數年裡,喜歌劇院只要有慶祝或紀念活動,費森斯坦都是中心,這一位光環似乎永不褪去的人物究竟是何方神聖?
歌劇導演之父
費森斯坦出生於維也納,二十二歲開始投身舞台演出,先後在德、奧之大小劇院從事話劇和歌劇的演出、導演、製作等工作,並逐漸以執導歌劇爲個人事業的中心,可稱是標準的「劇場人」。一九四〇年前後,他的執導風格開始有明顯的轉變,將歌劇「演出」的重心由傳統之歌者中心走向,透過他自己對作品的詮釋理念來呈現戲劇的合理性,以彰顯有眞實感的音樂劇場訴求。二次大戰結束後,柏林一分爲二,位於蘇聯佔領區的東柏林擬重建「喜歌劇院」,以作爲「人民劇院」的樣板,正與費森斯坦的個人立場相符,雙方一拍即合。一九四七年,重建完成的喜歌劇院揭幕,費森斯坦出任總監,以此爲基地,將其個人之音樂劇場(Musiktheater)(註4)理念,付諸實現。隨著其導演製作的成功,費森斯坦享有國際聲譽的同時,也打響了喜歌劇院的名號,在藝術成就之外,喜歌劇院亦成爲東德共產制度中「藝術爲人民服務」的最佳代言人。在導演與主持喜歌劇院的同時,費森斯坦在培育後進方面亦不遺餘力,例如去年年底過世的原德意志劇院總監弗利德里希(Gotz Friedrich)、前德勒斯登(Dresden)森柏歌劇院(Semper Oper)駐院導演黑爾茲(Joachim Herz)均爲其第一代門生。「歌劇導演」的觀念與成形雖非完全始自費森斯坦(註5),但他經常被尊爲「歌劇導演之父」,實有許多原因。
除了執導歌劇外,費森斯坦亦勤於寫作與演講,以不同角度和方式闡述其音樂劇場與歌劇導演理念。本文文前所引之句子即出自其爲喜歌劇院重新揭幕時所寫之文章〈開始〉“Zum Beginn”,這一句話清楚傳達了費森斯坦本人對於「劇場」(Theater)與「音樂劇場」(Musiktheater)的理念:劇場就是劇場,不應在其下嚴格劃分話劇、歌劇、輕歌劇等等。劇場中,演出與音樂之關係應是彼此互相扶持,在音樂劇場中亦然。於其中,戲劇演出要能彰顯音樂內涵,音樂內涵則應透過戲劇演出,突顯其戲劇性。換言之,在音樂劇場中,音樂與演出之關係密不可分,而歌劇導演的職責即是在每一個製作中,建立音樂與演出的這種劇場關係。
在〈開始〉一文中,費森斯坦亦指出,「喜歌劇院」之名稱雖源自法文“opera comique”,但德文該詞之意涵已遠超過法文原字之指涉內容。接掌喜歌劇院之時,費森斯坦希冀能建立一套劇目(repertoire),其中包含「有藝術價値和民間風味之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國際級歡樂音樂劇場作品」。事實上,五十多年來,喜歌劇院的標準劇碼中固以這一類作品取勝,卻也有許多難以歸入這一類作品的製作,例如《卡門》,而這些「非歡樂」之歌劇製作中,亦不乏甚獲好評者。
舞台是劇場的生命
長年以喜歌劇院爲理念實驗場所,費森斯坦建立了其團隊工作的模式。他有著固定合作的佈景、燈光、服裝、造型設計師,每一個製作均經過相關人員多次的溝通、討論、沙盤推演到搬上舞台實際操作、就地修改的過程。除此之外,費森斯坦更花許多時間與歌者溝通,要求他們在練唱時,即應思考音樂的戲劇性以及如何在舞台上同時展現音樂與戲劇。他自己更投注心力閱讀總譜、收集並閱讀與作品相關之學術資訊、與樂團指揮溝通詮釋理念。這樣一個過程,由確定演出之作品到實際進行製作至首演之間,至少有一年的時間,費森斯坦依舊覺得不夠。事實上,他花在醞釀、思考一部作品的時間更長,這段時間經常難以確實估計。投注如此大量的心力與時間,只因爲費森斯坦清楚地認知到,劇場的生命就在舞台上,在正式的幕啓至幕落的那段時間裡,每一次的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劇場生命,不會被重覆,所有的準備就是爲了追求那相當短暫、獨一無二的完美。這是所有「劇場人」的宿命,也是劇場之所以吸引人、並有其難以被取代之價値所在。
雖然在喜歌劇院經營近四十年,費森斯坦依舊保有自己的奧地利國籍,這一位來自自由世界,成名於共產世界的歌劇導演,是否「衣帶漸寬終不悔」?由一封他寫給另一位同行,當時任慕尼黑國家劇院總監、亦是歌劇導演瑞內(Gunther Rennert,1911—1978)的信,或可一窺端倪。信中,費森斯坦表示羡慕瑞內,因爲他可以自己決定何時卸下總監一職,不像費森斯坦想退休,試了三年都沒成功。信寫於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同年八月下旬,費森斯坦因病再度嚐試辭去喜歌劇院總監一職;十月八日,費森斯坦去世。四分之一個世紀後,喜歌劇院依舊懷念他,對他有著無限的感恩,因爲,沒有他當年奠下的良好基礎與傳統,讓喜歌劇院有其獨特的「音樂劇場」成就,在統一後,柏林市財政困難之際,喜歌劇院只怕難逃關門歇業的噩運。(註6)
參考資料:
Walter Felsenstein, Gotz Friedrich, Joachim Herz, Musiktheater. Beitrage zur Methodik und zu Inszenierungs-Konzeptionen, Leipzig(Reclam)1970.
Walter Felsenstein, Joachim Herz. Musiktheater. Beitrage zur Methodik und zu Inszenierungskonzeptionen, Leipzig(Reclam)1976.
Ilse Koban, Walter Felsenstein. Die Pflicht, die Wahrheit zu finden. Briefe und Schriften eines Theatermannes, Frankfurt(Suhrkamp)1997.
註:
1.兩德時代,東德的首都為東柏林,西德的首都則是萊茵河畔的波昂(Bonn)。嚴格而言,德國之統一係東德要與西德統一,西德不得、也沒有不受的理由。因之,才會有重新討論首都地點所在的問題。新都所在地雖早已決定,卻直至一九九九年,德國聯邦政府始正式遷至柏林。
2.國家劇院總監兼首席指揮為猶太裔阿根廷籍的巴倫波因(Daniel Barenboim),德意志劇院之音樂總監為生於柏林、長於柏林的德籍後起之秀提勒曼(Christian Thielemann)。
3.沒有明星級的指揮應亦是國人對喜歌劇院相當陌生的主因。請參考筆者於聯合新聞網古典音樂電子報「音樂文談」(http://www.udnpaper.com.tw)發表之九十年二月至三月間的相關文章。
4.有關「音樂劇場」之不同面向,請參考筆者「音樂文談」,〈評譚盾的《門》二之―:二十世紀「音樂劇場」簡介〉,二〇〇一年一月七日。
5.請參考拙著,〈華格納的《尼貝龍根的指環》—音樂與戲劇的結合〉,《藝術評論》Arts Review(國立藝術學院學報),第四期(一九九二年十月),153-178;特別是162之後。亦請參考拙著,〈由歌劇導演彭内爾的作品看廿世紀歌劇的文化境界〉,《音樂月刊》一三一期(民國八十二年八月)158-163;―三二期(民國八十二年九月),148-153。
6.同註3。
文字|羅基敏 輔仁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音樂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