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個有潛力的年輕編舞家理性地在舞台上
構築工事、調兵遣將,營造畫面的張力,算計重覆堆疊後崩裂的效果。
然而在這些技術性的操作之後還能看到甚麼呢?
台北越界舞團《花月正春風──一個不能排練的即興曲》
2001年10月19〜21日
台北新舞臺
在台灣主修劇場導演,再負笈德國福克旺學院拿到舞蹈家文憑,伍國柱如此的背景很難讓人不聯想到他與碧娜.鮑許舞蹈劇場的關聯。《花月正春風──一個不能排練的即興曲》以舞者人生與身體經驗的呈現、日常生活動作與純舞蹈抽象語彙間的過渡性身體語言、戲劇性的情境、多焦點的舞台、拼貼的手法等,構成《花》趨近於碧娜.鮑許舞蹈劇場的風格。僅管風格與手法雷同,甚至有時出現似曾相似的舞蹈場景,然而在「一個不能排練的即興曲」的副標下,編舞者的創意及巧思在嚴謹的結構下,仍有不錯的發揮。
塊狀的舞段拼貼
成排的紙箱堆疊在左右舞台上(眞像碧娜.鮑許《康乃馨》中某個舞段的場景,當然也可以預想,箱子的崩塌將是必然的結果與舞作的高潮),中間的甬道後方隱約透露出幽暗的拱門意象,《花月正春風》在這象徵記憶的孤立空間中行進開展,整個舞作由塊狀的舞段拼貼而成,並以戲劇性的巧妙手法銜接其間的過場。
編舞者似乎有意展現每個舞者的獨特潛質,每一舞段的主題動作及戲劇情境,幾乎都由不同的舞者開始再做發展變奏。鄭淑姬開場的「碎步」移動及「豐胸」等動作,援引出張開雙臂碎步移動的群舞場面;夫妻檔葉台竹與吳素君頗具挑逗意味的吃食關係,戲劇張力極強;吳品儀的小段獨舞,引領出一群身穿黑衣、裝模作樣的紳仕貴婦,並於舞步中加入不相干的瑣碎動作,情境相當荒謬;馬汀尼戲劇性地醞釀出舞台巨星的獨角秀,充滿掌聲之後的落寞。
果不出其然,楊美蓉的獨舞崩坍舞台上所堆積的箱子,舞者與後台人員將散落一地的箱子推到舞台下方,一場活絡有機的動線將舞蹈帶到中場的最高潮。電話鈴響,高明地收掉前一秒鐘的混亂,鄭淑姬又像游魚般地碎步橫過舞台,剩下安靜佇立於舞台後方的古老幽暗的拱門。
葉台竹與吳素君的男女關係再現,重複的追逐抬舉懸宕著觀衆的心理起伏;陳偉誠與椅子的舞蹈及馬汀尼不斷跳上陳偉誠後背的反覆動作,強化了視覺張力;張曉雄具爆發力的獨舞,引出典型的碧娜.鮑許舞蹈場面:所有舞者從拱門出來,面向觀衆橫排行進,統一、木然地重覆叉腰、摸膝、舉手、觸額等動作,然後全體背轉後跑至拱門再回身前進,重複前一動作過程,這種堆疊的力量醞釀出內在的無限張力。
在伍佰《墓埔仔也敢去》青春亢奮的樂聲中全體舞者熱鬧起舞,先前的各種主題動作反覆再現,在一種幾近狂亂的歇斯底里狀態中,拱門飄下紫色門簾,瞬間切換顚狂的氛圍,只剩下馬汀尼環顧空蕩的空間,鄭淑姬又像游魚般地碎步橫過舞台,回到開場時的第一印象…。
反覆與再現
人生雖然不能重來,但是所有的關係及情境卻不斷NG重演。反覆與再現的手法在《花》的演出中,不斷地敲打及喚醒觀衆的記憶之門。
在伍國柱今年爲雲門舞集2編作的Tantalus中,已可初窺他對戲劇性的節奏及重複動作所產生張力的駕馭能力,而在《花》更見純熟。豐胸、抖動身體、張開雙臂等各種主題動作,以及擁抱、背負等不同身體關係的組合,不斷以重覆的方式在各舞段中出現(甚至有幾段音樂也重覆再現);而舞作段落的承轉方式竟然也用相似的手法處理,形成一種大塊節奏的反覆。
看到舞者身體的潛質
但是重複與再現所製造出來的張力及意義,何時才能飽和而達到效果呢?其所凸顯的形上思維要如何彰顯呢?葉台竹與吳素君追逐擁抱五次的舞段,對觀衆的確達到戲劇性的效果,但是對表演者能量的考驗及詮釋能力、有機的重複動作所產生的抽象印記,則需在重複更多次後方能顯現。
由戲劇及舞蹈背景出身的晚輩邀集前輩級的舞者及演員一起創作的《花》,果然撞擊出不同凡響的結果,這些舞者除了因爲年齡與經驗的累積所散發出的知性美感外,更有脫胎換骨的身體呈現。鄭淑姬在「牢獄與玫瑰-蔡瑞月的人生浮現」( 2000 )的《死與少女》中,讓人驚豔於她如少女般身心柔軟的質感,此次更看到她如游魚般的俏皮與輕巧;葉台竹與吳素君戲劇性的演出,氣氛與節奏拿捏得當;張曉雄與楊美蓉充分發揮紮實的舞蹈技巧及身體詮釋能力;而身軀渾圓、最被期待的劇場演員馬汀尼,一場凝聚力與爆發力十足的獨舞演出,甩髮、擺手、踹腳的身體語言,令人印象深刻。
從《花》我們看到一個聰明、有潛力的年輕編舞家於理性的導演結構下,在舞台上構築工事、調兵遣將,營造畫面的張力、調整節奏的鬆緊,適時地製造聽覺的空白,以延伸視覺與心理的想像空間;算計重複堆疊後崩裂的釋放效果,以攫取觀衆的注意力;偶然不相干的吃西瓜、或如游魚鱗光閃現的流動串場,增加了趣味性與疏離效果。凡此種種的經營,確實成就一種結構上的完整及與觀衆視聽感官的直接交流,然而在這些技術性的操作之後還能看到甚麼呢?
傷逝的青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能完成或已完成的那些事,在瞬間的印記中重複與再現,於是有了一點淡淡黑色幽默的感動。
文字|如以墨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