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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與妻子歐珈.柯妮柏合影於一九〇二年。(本刊資料室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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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契訶夫

契訶夫的《櫻桃園》(下)

作為一個作者,不能單單以人物的「看見」為看見,他需要人物對自身處境所沒有的「多餘的看見」。就這點而言,契訶夫的確看得很全面。甚至,我都懷疑,他在創作時竟能化身為隱形的他者,不只看著人物,還看著正在創作的自己。

作為一個作者,不能單單以人物的「看見」為看見,他需要人物對自身處境所沒有的「多餘的看見」。就這點而言,契訶夫的確看得很全面。甚至,我都懷疑,他在創作時竟能化身為隱形的他者,不只看著人物,還看著正在創作的自己。

巴赫汀(Bakhtin)在討論多音文本(polyphonic texts)與衆聲喧嘩(heteroglossia)時心中獨尊長篇小說,被問及戲劇可否有多音重現時,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再問:「難道連莎士比亞的劇作都未達衆聲喧嘩的境界?」他沈吟半晌,仍答:「沒有!」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若說有衆聲喧嘩的現象,巴赫汀進一步說明,那就得將他一生的三十幾部劇作放在一塊來看才行。

怎麼會這樣?我們不禁要問。巴赫汀獨厚小說無妨,大可不必如此貶抑戲劇。理由至少有二。首先,在西方傳統的觀念裡,總是將戲劇歸納爲文學的一支,但因戲劇表演有娛樂的成分,有意無意地又將戲劇視爲末流。在最近一次的文學獎中,美國劇作家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即抱怨戲劇在藝文界不受正視;足見對戲劇的歧視,自古已然,於今亦然。第二個理由來自巴赫汀對戲劇的一知半解。戲劇之所以難以出現衆聲喧嘩,巴赫汀以爲是因爲「舞台只能呈現一個世界。」這裡,巴赫汀未免把舞台上的時間、空間看得太死、太寫實了吧。

單音文本

然而,巴赫汀也曾說過:任何一個言說總是矛盾百出、張力十足,既有向心力(中心思想)又有離心力(背離中心思想)的非一統的局面。如此一來,哪一個單一的言論、哪一部單一的作品不是衆聲喧嘩?但是,總是有等級之分。現以易卜生的《娃娃之家》爲例,來討論單音文本(monophonic texts)。巴赫汀指出,單音文本有兩大特色。第一,單音文本裡常出現的現象是意念(idea)與作者的合一,而非意念與角色的合一,因此意念有時呈游離狀態,且常常由外而內,即作者將意念強塞於角色的口中。《娃娃之家》第三章結尾時,娜拉的許多「獨立宣言」的確有「作者代言人」的意味,尤其她那些振振有辭的對白(如「我還有一個更神聖的責任」)不但過白,而且讓我們馬上把娜拉的立場和易卜生的立場劃上等號。

單音文本的第二個特色是:假設文本同時呈現兩個意念,而它們又被作者二分爲正面意念(即作者認可的意念)與負面意念(即作者意欲駁斥的意念),這時就出現了單音的現象。因爲那個負面的意念只是爲了凸顯正面意念是多麼偉大而存在的。《娃娃之家》結尾時,娜拉與海爾默之間的對話即是一例:從頭到尾,海爾默只能支支吾吾,他的「未開化」只是爲了強化娜拉的「已進化」,因而在結構上造成一面倒的傾斜狀態。類似這樣的戲劇文本很多,艾爾比(Albee)的《動物園故事》The Zoo Story及皮藍德羅的《六個尋找劇作家的人物》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皆爲名例。有關這兩個劇本容後另行討論。

多音文本

基本上,多音文本即是看不見作者在哪兒的文本。首先,多音文本裡意念和角色是合一的,而那個意念是由人物的內在孕育而生,絕非作者由外硬塞的。更重要的是,多音文本是沒有中心(即作者的立場)、沒有焦點的。換句話說:每個人物自成中心,因此呈現多焦點的局面。契訶夫的《櫻桃園》就是這樣的世界。象徵只有一個──櫻桃園──但每個人物對它有不同的想法。對沒落的貴族而言,它代表著俄國舊式的優雅與富足;對窮學生,它代表著俄國的落伍及階級隔閡;對年輕的一代,它代表著天眞的年代,而它的消失意味著經驗世界的開始;對商人而言,它是毫無實用價値的奢侈品,也同時是現代化的商機;對老農奴而言,它是時代變遷和俄國沈淪的象徵。這麼多相互矛盾的立場,編織出時代劇變下的多元世界,而我們卻不知契訶夫獨尊哪個論調。

多音文本還有更複雜的層面。在多音世界裡,不只人物自成中心,那個中心裡並不以一統(unity)的局面呈現;往往,中心裡矛盾四起、張力百出,既有向心力,亦有離心力。換言之,即便在一個角色裡亦呈衆聲喧嘩的狀態。現在試舉兩例。第二幕,學生正在發展一套演說,大意是俄國的知識分子無所事事,卻自以爲優越,反觀勞動階級,對國家有實質貢獻,卻生活在物質條件極差的環境裡。如果說學生這一段「共產主義」的言論屬向心力,他這一生的所做所爲正屬離心力:一輩子躲在校園裡,卻能大言不慚地歌頌著勞動的美德。同理,當商人爲了駁斥學生的「勞動論」時,他提到是他才有工作的倫理觀,並說:「上帝給我們如此富足的大地,我們國家是需要巨人來經營它的。」若說商人的「巨人論」爲向心力,他個性上的缺失則是離心力:他心地善良但短視,且因提不起勇氣向所愛的女人求婚,成爲十足的「感情的侏儒」。

多餘的看見

巴赫汀曾提出「多餘的看見」(surplus of seeing)這個概念。一個人張眼直視,他所看得到的即是他的「視野」,他所看不到的(如他的額頭、頭頂、背後的景觀)即是他的盲點。常常,我們的盲點即是他者的視野,反之亦然。對於與我們面對面的他者而言,我們所不得見的反而是他們「多餘的看見」。用這個概念來解釋契訶夫的人物特別適用:君不見他的人物往往對自己的狀況渾渾噩噩,對別人的缺失卻又能痛下針砭?

作爲一個作者,不能單單以人物的「看見」爲看見,他需要具有人物對自身處境所沒有的「多餘的看見」。就這點而言,契訶夫的確看得很全面。甚至,我都懷疑,他在創作時都能化身爲隱形的他者,不只看著人物,還看著正在創作的自己。

 

文字|紀蔚然 師大英語系副教授、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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