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導演起包括了演員與其他的藝術創作部分,都相當自制地把「說話」的位置留給故事,也讓這個原來極可能成為通俗劇材料的文本,因此擁有了一種獨特的尊貴性。
親愛的劇團《收信快樂》
2001年12月20〜30日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D:選擇這樣的方式給你寫今年的第一封信,延續我過去叨絮的風格,你知道的,這必定又是一封冗長與充滿自我懷疑的信箋。那天我去看了「親愛的劇團」的新戲《收信快樂》,將近九十分鐘的演出,沒有中場休息,兩個演員幾乎沒有走位,各自在一把椅子上,完成他們互相通信的一生。而坐在台下的我們,如同窺人私密般,相當有意識地得知了他們的從無到有、起伏跌宕的愛情,這正是原作名爲 《情書》Love Letter之由,從改編後的形式看起來,原劇本的確充滿了寬闊的自由度,讓你覺得找兩位坐在台下的觀衆,也可以激盪出類似的內容。畢竟關於情書的經驗,在e-mail還沒有盛行的前網路年代,應該是青春必備的記憶之一,只是難以讓人置信的,這樣的魚雁往返竟然通過了時間的嚴厲考驗,穿越四十年與兩人幾度分合,仍然留著這樣難以戒除的習慣,這反而是我們在以片段銜接的眞實人生裡少見的故事。隨著劇情近尾聲,男女主角不得不分離,小小而擁擠的實驗劇場裡傳來一陣陣吸鼻抽噎聲,這個帶著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如同棒球場上游擊手望向天空、球落入手套的一瞬間,一切在被完成的同時也被深深地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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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齣戲的形式相當簡約,兩張風格迥異的椅子與立燈,說明了兩個角色的歧異人生,除了最後拉開底幕,露出一大棵以書信鑲飾的聖誕樹外,從頭到尾一無長物。設計者毫不擔心地讓舞台成爲空蕩蕩的畫布,沒有多餘的象徵明喻,整個視覺延伸在純粹外還透露著一種奇異的時間感,無論燈光或舞台的效果,都企圖完成一種橫越時間的綿延,如捲起的布匹或涓流的瀑布,自始至終無限展延。如你般熟悉劇場者應該知道,這位以細膩見長的舞台設計師,向來很難在作品中不依戀線條與色澤,在他過去的設計作品中,從來有著明確的設計自覺,總是帶著幾分與劇作或導演詮釋冷冷對峙的姿態;在這個簡潔的小品中,卻如同俯首稱臣般客氣禮貌,虔敬地將敘述的權力交給了──不,不是導演,是劇本,正確地說,是故事本身。這或可說明爲什麼劇本的聚焦力道如此之強,事實上,從導演起包括了演員與其他的藝術創作部分,都相當自制地把「說話」的位置留給故事,也讓這個原來極可能成爲通俗劇材料的文本,因此擁有了一種獨特的尊貴性。這種閃著榮光的尊貴,絕對不只是因爲它所承載的愛情是如此被人類視爲珍品,有更大的原因,是在兩個人的愛情裡,各自看見屬於人的豐美華麗。男生自幼的堅衿自持,在成年後成就了一個我們常見的台灣男人,帶著濃濃的古中國書生氣,卻得在海島上屈腳彎腰地營生;移民出國的女生,始終闖不出對生存價値的疑惑,在藝術上的焦慮與邊緣化,讓她不得不以自殺終結人生。雖然兩個人都企圖想要來個大轉彎,看看可不可能比翼飛翔,可是總敵不過人生的包袱重重,一輩子只好鎩羽而歸。毅然割捨愛情的決絕,很難不讓人想起電影《麥迪遜之橋》,而這兩個人各自的懦弱、躊躇、自卑與渴望,正好反映了生存的複雜與多面。在這個個體被資本主義社會與媒體聯手糟蹋的時代,劇本裡提出人存在的獨特與完足,正好可以填補我們對夢想逐漸灰敗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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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另外一個問題,或說是一種現象,即是文本的語言與劇場中語言的拉扯。對文字敏感如你,從來不會放過可供文本中的文字更添丰采的機會,尤有甚者,你難以自棄地盡力要讓出現在劇場中的口語擁有一種具有個人特色(或說角色特色)的文字,因此即使是視覺上的閱讀,都難以割捨文字本身所輻射出的想像與風流。在這個劇本中,令人激動的是,一個曾經是詩人的男子與一個女藝術家之間往來的書信,大有機會成爲一篇篇華美的文字,然而受困於劇場表達上的溝通便利,書信內的文字(也即是演員必須以口語傳達的文字)極大幅度地被輕簡爲生活的、容易的語言,這樣的處理,使得演員完成情感表現變得直接,也犠牲了文字可能帶來的朦朧曖昧美感,尤其這樣的美感或可與兩人在情感未明只憑筆墨相惜的階段疊合。在劇場中這似乎永遠是個兩難的局面,創作者只得依著自己的興味行走,才可能得到自然。
這是我去年看的最後一齣戲, 我很慶幸當了一年的觀衆,可以終結在這樣的小品上,演出中因爲誠意所完成情感傳達,讓我對劇場的來年重拾信心,而那些遺憾與缺陷,卻一點都無損於觀衆席裡的熱情。誰說劇場的寒冬將會持續一千零一夜呢?我知道你因爲心灰意冷而離開舞台,在我細述過創作者在劇場中永不饜足的追尋後,希望能勾引一點你的慾望。你我心知肚明,創作是需要性飢渴般的野性,否則當熱情焚盡,心如槁灰,與票房好壞其實沒有多大干係,對嗎?
文字|吳小分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