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崑曲戲迷堪稱大陸傳統戲曲中的一絶,他們的年輕化與高學歷取向與其他傳統劇種有著極大的差異。崑曲這種玩意兒的精緻、緩慢與藝術内涵很難吸引一般民衆的目光,然而在衆學者與文人雅士的推廣下,它漸漸吸引許多年輕人加入,成為老劇種中最受年輕人喜愛的藝術。
有「百戲之母」美稱的崑劇,明清之際曾獨領劇壇風騷數百年,清末明初一來受戰亂連連、民不聊生之禍,二來面臨皮簧與其他地方戲興起後,過於文雅講究而曲高和寡的困境。曾令明朝士大夫在國破家亡之際仍流連忘返、不忍離場的精緻戲曲,到了清末民初,竟然只剩下一個兼唱蘇灘的「半葷半素」(半崑半蘇)劇團──國風蘇崑劇團。
是怎樣的因緣際會,這個曾經瀕臨滅亡的劇種,不但因著一齣《十五貫》敗部大復活,還在台灣擁有一批忠實觀衆?擁有死忠戲迷不稀奇,稀奇的是,這些台灣崑迷中,年輕人佔了大多數,而且個個都可以唱上一兩句,比劃個三兩下,甚至,拿起笛子、三弦、鼓板、鑼鼓等樂器,照樣有板有眼,一點也不含糊。
年輕化、高學歷崑曲戲迷堪稱一枝獨秀
確實,崑曲觀衆的年輕化、高教育程度比例,在戲曲界裡堪稱一枝獨秀,但從對戲癡迷的角度來說,天下的戲迷都是一樣的,崑迷們其實沒有特別瘋狂。只是,很多人不由得疑惑:—個以「蘇州話」爲底的劇種,一個跟台灣本土文化絕緣的表演藝術,是怎樣在台灣蓬勃發展,甚至向下扎根的呢?說起來,這是長期教育的結果。早在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遷台後,徐炎之、張善薌、夏煥新、許聞佩等名曲家,隨即在台灣組成曲會,也在師大、台大、北一女中等學校成立崑曲社團,傳授崑曲唱腔與表演身段──崑曲在台灣的傳承,打從一開始,就是從年輕學子中拉拔提攜出來的。
九〇年代之初,政府開放兩岸文化交流,崑曲傳習計畫開始聘請大陸崑劇名家駐台傳習崑曲藝術,緊接著新象文教基金會邀請上海崑劇團、浙江崑劇團來台演出。還記得上崑第一次來台,不僅場場爆滿,落幕之後,觀衆起立鼓掌長達十五分鐘,個個激動不已。崑曲在台灣的蓬勃,首先有精采的演出,吸引了觀衆的目光,好奇之餘一探究竟,發現竟是這樣美麗的一座藝術殿堂,加上崑曲傳習計畫提供了跟大師親身學習的難得機會,許多人就這樣,一頭栽進了崑曲藝術世界。
崑曲觀衆的年輕化,從某個角度來說,是一種古典藝術的復興。活在講求生活品質的現代社會,越來越多人除了職場工作外,開始尋求生命品質的提升。從古典文學、小劇場、西洋古典音樂、爵士、電影、紅酒到電腦遊戲的虛擬世界,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流行在金錢之外,空出一塊園地,專心地耕耘自己的嗜好。那麼,爲什麼是崑曲?有人曾開玩笑地說:「崑曲這玩意兒,不是進不去,就是出不來」。不是身涉其中的人,很難了解這句話的含意。簡單地說,因爲崑曲實在太難了,初學者很難入門,但是一旦入門,便會被崑曲的豐富藝術內涵而深深吸引、難以自拔。從《牡丹亭.遊園》的開頭一句「裊晴絲吹來」,短短五個字點出了早春清晨的明媚,柔柔的春陽裡漾著蟲兒吐的遊絲,淡淡清風吹過,有種慵懶的氣息──這是多麼詩意的描述!了解了文字上的意義,再學拍曲,咬字有尖團之分,吐音配合平上去入又有各種腔格,一點也馬虎不得。學會了唱,便禁不住要學表演,於是一招一式,從台步、圓場、指法、雲手、扇子功、水袖功等等,汗水淋瀝地學著,心滿意足地笑著。自覺沒有表演天分?沒關係,崑曲還有別的領域可以鑽研:從曲學到劇學,所有中國戲曲的理論,都架構在崑曲的基礎上。理論太煩了?還是沒關係,執起鼓板,拿起笛子,一群人拉彈吹唱,倒也自得其樂。豐富的藝術內涵,是崑曲傳衍不滅的原動力,也是她受到年輕朋友寵愛的原因。
老生帶新生栽入崑曲世界走不出
在一片銀髮族世界的戲曲領域,崑曲得以擁有這麼多年輕觀衆,確實是罕見成功範例。成功的因素除了崑曲本身精緻的藝術內涵外,首要感謝那些在大專院校裡教國文、戲曲領域的教授──這些教授中不乏許多崑曲支持者,每逢崑劇演出或活動,這些老師們總是主動地在課上宣傳,帶領學生一起欣賞、參與──風氣所至,以崑曲爲碩、博士論文題材的研究生,更是不計其數。算算這十年來在各大專院校舉辦過的崑曲校園講座,只怕不下數十場,更常常在三年五年後,偶然地在劇場裡認識一個新崑迷,一聊起來,發現就是這些示範講座吸引他們進入劇場,然後,覺得心頭有股熱流,暖暖的。
那麼,崑曲大半是年輕人、大學生的天下嗎?也不全然是。事實上,崑迷裡多的是已經陷入崑曲世界三、四十年以上的曲友,也不乏事業小成、以崑曲爲休閒娛樂的中青年階層。老、中、青三代同好聚在一起,雖說衆樂樂不已,卻也反映出崑曲在台灣發展的隱憂。台灣老一輩的曲友學的是道地的蘇音,咬字吐音完全按照蘇式傳統,又特別重視字頭、字腹、字尾切開吐字的唱法,唱來優雅閒逸,古意盎然。但是年輕曲友多半學習的是改良後的崑曲,也就是說,咬字吐音逐漸向國語靠攏,聽來易懂,不至於老被嘲笑都是些「雞鴨魚肉」(註)。事實上,即使是大陸七大崑劇院團,也發展出各自不同的表演風格:江蘇省崑劇院與蘇州崑劇院的細膩、上海崑劇團的海派、浙江京崑劇院的淡雅、北方崑曲劇院的豪放、湖南崑劇團的火辣,以及永嘉崑劇團的古樸。這些崑團各自在不同的觀衆層面基礎上,發展出不同的演出形式,同樣的,對一樣的劇本也有不同的詮釋,不同的展現手法。
那麼,什麼是台灣崑劇的發展方向呢?什麼是台灣崑迷的未來呢?純欣賞既已不能滿足崑迷的胃口,又應如何走出自己的風格?從以曲友爲主的蓬瀛曲集、水磨曲集,到以京劇演員爲骨幹的台灣崑劇團,一旦牽涉到何謂「正統」崑劇表演風格,只怕水磨與台崑之間將爭辯難了;又如前後辦了六屆的崑曲傳習計畫與近兩年創辦的台灣戲曲文學推廣協會,開設唱曲、身段、崑笛、講座等各類型班別的同時,應聘請哪個崑團的老師、課程應如何設計、分班應如何進行等等,也常常處於內鬨多於外鬥的場面。說來好笑,想法各異的爭辯,出發點同樣是崑曲那不容忽視的的藝術成就。於是人們在同樣的出發點上成爲同好,也在同樣的出發點上爭論得面紅耳赤。台灣崑曲的未來究竟在哪裡?不知道,也許下回,我們就只當個單純的觀衆吧!
註:
傳統崑曲行腔時,多咬「字腹音」,所以聽來都是「一、丫、ㄩ、ㄡ」,有人便以「雞鴨魚肉」嘲笑崑曲。
文字|水心 戲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