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納許的《夜無眠》就好像闖入他人的夢境,一切是那麼奇異疏離且毫無邏輯可循。在這裡,只有意象、行為,而無緣由與因果,甚至連舞蹈劇場開山祖碧娜.鮑許作品中拼貼式的聯想都捨去。所有的景象都是獨立的片段,或同時互不相干地在舞台上進行、或毫無關連地接續發生。
法國奧瑞安舞蹈劇場《夜無眠》
6月13、14、16日
台北國家戲劇院
當觀衆踏進國家劇院的劇場時,他們看見一名男子已靜靜地端坐在舞台上。他鬢髮灰白,身材精瘦,穿著無袖內衣、及膝貼身裡褲和一雙襪子。有十幾分鐘的時間,他就這麼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逐漸被塡滿的觀衆席。在他兩邊有些距離的地方,站著一高一矮的兩只舊式行李箱。在這靜默的對望中,觀衆的好奇心漸被挑起。箱子裡裝的到底是什麼?而這陌生的舞團又會帶來一齣什麼樣的表演?
謎樣的開端
觀衆席的燈光轉暗,三名男子走入舞台,開始一場奇異的穿衣儀式。他們打開台上的行李箱,其中一只吊掛著衣物、而另一只則整齊排列著各式各樣類似外科手術用的金屬器械。他們三人開始爲靜坐椅上的男子著衣──上衣、長褲、鞋子、領結、西裝外套和帽子。從頭至尾,他們的手完全沒有碰觸到這些衣物或男子的身體。他們運用吊鈎、鉗子、鑷夾等各式工具,替男子套上衣褲、整平皺摺,甚至連扣鈕扣、拉拉鍊、繫鞋帶等細節動作,都合作無間地以金屬器械代替手指來完成。原本再尋常不過的穿衣行爲,經由這如外科手術般精巧準確的操作,轉化成一場異乎尋常的「儀式」。然而沒有前文、也無後序,我們不知這些人物是誰?而這煞費周章的穿衣過程又所爲何來?
這種源自日常但卻又超乎現實的景象之呈現,正是喬瑟夫.納許(Josef Nadj)的《夜無眠》Les Veilleurs之主題。在接下來的許多段落中,如夢境般奇異而詭譎的意象天馬行空地輪番登場。先前被著裝的精瘦男子踏上舞台一邊一小截不知通往何處的階梯,他深彎下腰,將頭頂在一把置於地面的椅子之椅背,並以這不可思議的姿勢保持平衡、靜止不動良久。在此同時,舞台中央一片巨大的布幕上搬演著人影戲,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身影與—名男子進行著挑逗的互動,而台前則有另一對男女相擁起舞。一名男子將一捲毛毯套在頭上,然後以這變形後的身體靜坐在舞台一角。一名女子攀爬在三個上身赤裸的壯漢身上,她的雙手肆無忌憚地拍擊在他們的頭臉及肥碩的肉體。除此之外,大小的對比似乎也是納許製造視覺趣味與超現實意象的途徑之一:侷促在舞台一角一張明顯縮小了的床暗示著距離的深度,但隨後床上一雙纏鬥的男女卻又以他們眞實的身材比例打破這視覺的錯認;投影幕上女子的身影以她高跟鞋的細跟,頂住一顆碩大的男性頭顱的影子;而早先以恐怖平衡支撐在階梯與椅背間的男子,則以另一種更加不可思議的姿態再度出現──深陷一張破底的椅子,身長被屈折得只剩下一半的他,與另一名高個子的男舞者一高一矮走過舞台。
異樣的夢境
觀賞納許的《夜無眠》就好像闖入他人的夢境,一切是那麼奇異疏離且毫無邏輯可循。在這裡,只有意象、行爲,而無緣由與因果,甚至連舞蹈劇場開山祖碧娜.鮑許作品中拼貼式的聯想都捨去。所有的景象都是獨立的片段,或同時互不相干地在舞台上進行、或毫無關連地接續發生。演出的節目單上點出卡夫卡的影響。在筆者看來,與卡夫卡的關連或許不在其小說中景象或人物的類似與聯想,而在於一種「異樣」(extra-ordinary)觀點的呈現。卡夫卡的主角往往被置於「異類」的位置:《變形記》裡一覺醒來變成一隻大蟑螂的戈勒各爾.薩摩札、《城堡》中來到神秘城堡下陌生村落的外地人土地測量員K。卡夫卡透過主人翁「異類」的處境觀看世界,所有的人與事因此鍍上一層陌生的光澤,但也如此才得以用異乎尋常的目光來審視原本再也平常不過的人、事、物間的關係,這是卡夫卡文學魅力的所在。
要在舞台上成功地再現這種「異樣」的觀點,除了納許本身驚人的想像力與舞台效果執行力外,表演者的身體能力也是一大要素。奧瑞安舞蹈劇場(Centre Choregraphique National d'Orleans)的團員來自舞蹈、戲劇、默劇、特技雜耍等背景:而他們的年齡與體形更是突破一般人對舞者的期待,有幾位男性不僅鬚髮斑白而且身材已嚴重變形,但他們的身手依舊矯健並且戲劇張力十足。與碧娜.鮑許或瑪姬.瑪漢等其他歐洲的舞蹈劇場相比,納許的《夜無眠》中屬於傳統定義下的舞蹈成分更少。許多時候,舞者們的表演形式更接近默劇與雜耍特技,也因此他們的演出常透著強烈的默片風格。這種重現二十世紀初的懷舊況味,不僅見於舞者的肢體與穿著裝扮,更顯現在舞台裝置上那種手工式的劇場技術與幻術──人影戲裡運用原始燈光製造的視覺效果、布幕撤去後的台中台上活動的地板門、以及背景門上鏡子後讓表演者憑空消失的神秘通道。
鮑許曾說:「我對人們如何動作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什麼使他們動作。」(I am not interested in how people move but what moves them.)這句名言成了區別舞蹈劇場與一般現代舞的要點之一。但是若要以此爲前題來觀賞納許的《夜無眠》,那麼註定要徒勞無功。進入納許的舞台世界,要安心地做個異域的陌生人,忘掉對劇場與舞蹈的既定期待,不要企圖尋找原因與解答。納許提供了一個幻境供我們的想像馳騁,而我們又何須求諸於現實的理由與邏輯?
文字|陳雅萍 美國紐約大學表演研究所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