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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青雲(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提供)
音樂

與獨奏家共舞探戈的挑戰

評NSO「發現貝多芬」系列

NSO的進步是有目共睹,但是樂團的總合(collective)精神尚屬渾沌。理想上,在協奏曲中唯有呼吸、音色、音準都達到成熟穩定的樂團才有可能不自亂陣腳地與獨奏者互動,而NSO在過去這幾個樂季中的表現顯示出其自體的協調還具有相當的成長空間,在交響曲的表現與協奏曲的表現時有落差。

NSO的進步是有目共睹,但是樂團的總合(collective)精神尚屬渾沌。理想上,在協奏曲中唯有呼吸、音色、音準都達到成熟穩定的樂團才有可能不自亂陣腳地與獨奏者互動,而NSO在過去這幾個樂季中的表現顯示出其自體的協調還具有相當的成長空間,在交響曲的表現與協奏曲的表現時有落差。

NSO發現貝多芬

9月13~27日

國家音樂廳

在一個樂季內演完貝多芬全系列作品在二十一世紀並非足以造成萬人空巷的創舉,事實上,有了錄音、錄影,再挑剔的愛樂者都能享受自己的貝多芬系列音樂會。NSO這五場音樂會無論票房成績與一般評論都實實在在地成為國內今年最受矚目的音樂盛事,媒體適時給予注意力,各種管道的宣傳亦令人耳目一新,音樂會入場盛況不亞於演藝圈的頒獎典禮。

最令人驚喜的發現是,貝多芬事實上擁有最多忠實樂迷。

有何令人驚喜?

兩百年來貝多芬的作品反反覆覆地被研究、詮釋、演繹;從歐洲到美洲、到亞洲,唱片行裡很難找不到貝多芬的管弦樂作品,但人們還是不滿足,還是不停地製造更多尋找貝多芬的痕跡、不斷地研究前人研究貝多芬的步伐,「貝多芬研究」早已是音樂研究裡的顯學之一。這五場音樂會的票房告訴我們國內的愛樂者對此的體認,他們期待自己的國家樂團也能說出對貝多芬作品的感想,參與人類對貝多芬精神的追尋。

這種對於貝多芬精神的追尋事實上是反求諸己的自省之旅(soul searching)。貝多芬的音樂影響力之所以無遠弗屆,並不僅僅在其美妙的旋律或是高超的作曲技法,而在其之「真實」。藝術家的創作中有有本我、有自我、有超我;貝多芬將自己的所有精神活動訴諸音樂創作,鐫刻喜怒哀樂於純粹音聲韻律,此舉雖非空前絕後,貝多芬卻是徹徹底底挖心掏肺,坦承以見。撇開學術研究課題不談,在舞台上、從聲音裡可以感動人的,驅使樂迷們一次又一次為了貝多芬走進音樂廳、解囊購買錄音,為的就是一種誠摯的感動經驗。

No “Acting” on stage

此五場音樂會鋼琴獨奏家的安排可謂一時之選,獲邀擔任獨奏者有深耕國內樂壇的著名教育者兼演奏家,亦有旅居國外令大家翹首企盼的青年俊彥,其星光閃爍,為宣傳加分不少。

協奏曲看似有人唱和的獨角戲(one-man show),然其考驗的不僅僅是指揮與獨奏者的演奏能力,也考驗其專業經驗與樂團的成熟度,就演奏者的角度來看,許多鋼琴家愛不釋手的曲目在現場演出時往往足以令大師踉蹌,樂團驚慌而觀眾為之氣結扼腕;貝多芬的第二號與第四號鋼琴協奏曲在這五首之中偏向於此類,第三與第五則因屬於樂團團員較熟悉的音色與音樂情緒,故合作上問題較易解決,第一號雖非貝多芬第一首協奏曲作品,但材料與企圖較直率,考驗的是鋼琴家演繹簡約美的能力。

協奏曲的獨奏家面臨許多抉擇:樂曲的原貌精神的呈現、與指揮及樂團的互動、適應場地演奏效果,而鋼琴家還得在相當有限的時間內適應樂器發掘其優缺點、尋找可能而有效的方法演奏出最恰當的聲響。技巧與音樂思維本就是一體兩面,唯有在操作的過程中,技巧才被單獨提出千錘百鍊作為服務音樂思維的工具,在練習、思考之初,速度、音色、音響色澤、氣口…早就應該由譜中讀到謹記在心,樂曲中所使用的演奏技巧僅能告訴我們作曲家對於該樂器性能的了解深淺以及作曲態度的保守先進,沒有哪一位作曲家不是為了說出自己的藝術語言而作曲。劉孟捷的音色層次多,多采多姿之外更有明暗虛實,肢體在可能的範圍內務求協調放鬆、使用自如,歌唱性的樂句自然流暢,雖溫文婉轉但不至於妥協,明快處毫不拖泥帶水,年紀尚輕但鋪陳音樂思維的功力深厚,頗有Byron Janis之風,當晚演出美中不足處在樂團總體對樂曲的認知與獨奏者的距離。就形式美與內容美而言,貝多芬第四號鋼琴協奏曲已經大大超越第三號;諸大明的訴求則說明藝術家不斷自省的過程,他的第三號音色宏亮清楚,對比處鮮明得令人不禁聯想來回踱步搜索枯腸的躁鬱作曲家,呈現寫實主義的面向,諸大明也採用與眾不同的裝飾奏,考慮周詳,非常有趣。而仙度拉兼具明星特質與專業訓練,早就受到大眾鍾愛,前途可期,簡文彬選擇與她合作第二號協奏曲也說明了常任指揮的專業嗅覺;她的第二號可愛有加、魅力十足、真誠無可置疑,只是運用各種踏板時稍嫌生澀,尤其第一樂章直至發展部末,「踩」延音踏板的巨大噪音才稍稍減滅,這是鋼琴家走上專業舞台必須自我「計較」的;如果在駕馭自如的技巧與個人的音樂魅力之外,還能去除使得第三樂章稍顯急促,在呼吸與樂句透露出對樂團的期待與失落的內在問題,仙度拉名滿世界音樂圈的未來不遠矣。而葉綠娜本就擁有紮實的技巧工具(註),她的掌幅不大,觸鍵取向源自古老的德國鋼琴學派,音色較為節制保守,並且她能妥貼地演奏“non legato”──古典樂派鍵盤音樂特有,強調音粒的清晰與線條明暢的音色取向,在訴求較少音樂材料簡約的第一號表現有稱職,沒有年輕人冒進多做或失之乏味的窘迫。至於第五號現場演出中有思維與實際演奏操作(performance practice)上的落差,引致聽眾的感動與不滿,這場音樂會中所呈現的得與失,相信獨奏家、指揮、與團員亦感觸良多。

協奏曲演出可以呈現的問題不單單在討論獨奏家個人的演出表現,也能夠提醒樂團將來努力的課題。誠如傑出樂評人林芳宜的精闢見解,劉孟捷的誠懇與對貝多芬音樂的深刻體認成就了豐富的鋼琴聲響層次與音樂內涵,使得當晚的演出免於潰散;劉孟捷在台上所面對的,毋寧是我們演出協奏曲時最為害怕,但又最常發生的情形:樂團的回應未如期待。

協奏曲的結構說明作曲家對形式美的看法,除曲式之外,樂器間的互動關係是另一影響形式美的主要因素,樂團與獨奏樂器的互動尤為焦點,協奏曲中又以鋼琴協奏曲最為迷人亦最為「麻煩」;鋼琴的音域寬廣,然每個音域都各有其優缺點,其音色異於樂團所有樂器,可卓錚於管弦、或反失之於突兀。古往今來「現場演出協奏曲難以盡善盡美,尤以樂團失之僵硬缺乏彈性,或是演奏家顯得焦躁急進,或技術與音樂思維脫節時,準備與經驗的充分與否即水清石見。站在舞台上,演奏者所投射的情緒雖不屬原創,卻無法假造,任何的假造都會引起音樂內容的直接反撲,演奏者在台上會直接自食惡果,不是氣口失準,就是音樂方向離題,與樂曲漸行漸遠;而樂團是一個巨大的活體,一個包含許多獨特個體(individual)的組織,要做到上下一氣,恰如其分地支撐與對應另一個個體,絕非易事。

從NSO在前四場中協奏曲的演出,我們幾乎可以說,NSO的進步有目共睹,但是樂團的總合(collective)精神尚屬渾沌。作為一位獨奏者,最企盼的就是有一個舉止得宜進退自得的樂團共舞,理想上唯有呼吸、音色、音準都達到成熟穩定的樂團才有可能不自亂陣腳地與獨奏者互動,而NSO在過去這幾個樂季中的表現顯示出其自體的協調還具有相當的成長空間,也因此在交響曲的表現與協奏曲的表現時有落差。

平日操兵用於一時

行筆至此,倒想起保養品的廣告詞,「世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女人們夙夜匪懈不屈不撓,音樂家何嘗不是如此保養自己的專業能力?

就鋼琴協奏曲的結構來舉例,貝多芬的寫作觀念就不同於蕭邦,切不可斷以獨奏家的個人表現論演出優劣,如前所指,協奏曲重在「對話」,缺乏即時的回應任誰都無法滿意,而這一點又牽涉到獨奏家現場演奏協奏曲的經驗。此次五首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由各具特色的鋼琴家擔綱演奏,顯示國內鋼琴演奏專業人力的漸趨成熟,以及音樂行政人員漸漸能夠獨立運作、規劃音樂會「總體形象」,就像電影選角在適合而不一定在名氣或才能,這樣的配搭的確立基於多面向的考慮;對於一個獨奏家而言,是否曾經與專業的指揮、專業的樂團共同演出協奏曲遠比次數繁多的排練來得重要,一次有效的排練對獨奏者的音樂視野更是大有助益。若大膽加以苛求,則其共同的缺憾在臨場反應。

國家音樂廳是一個相當大的演出空間,但頻繁的音樂會中,在國家音樂廳由國人擔任獨奏者演出的協奏曲演出漸增但並不算多,因此大多數獨奏者對於音樂廳音響掌握的經驗不足,臨場反應不及,時有演奏技術優秀但協奏曲整體演出並不出色的情形,也還常常聽到各種樂團團員抱怨獨奏者「不會跟樂團」。其實除了NSO之外,國內其他的樂團團員對於國家音樂廳舞台上的聽覺感受與實際在觀眾席間的呈現亦相當陌生,而在這樣大的音樂廳中指揮所在的位置又有聽覺「盲點」的存在,這都能夠直接打擊平日排練的效果。

近年來協奏曲的演出頻率在國內音樂會總數中漸漸增多,這是非常好的現象,若將樂團視為一個個人,它當然必須先能解決自身的問題方能恰適地回應台上另一角色。事實上,在過去幾個樂季中,NSO曾經陸陸續續與不少國際知名的音樂家合作協奏曲,其中不乏精采之作;作為專職的演奏者,NSO的團員應愈來愈能夠由每一次的演出與排練中得到經驗與教訓,國內的獨奏家們應該專注於專業、拓展曲目、積極爭取與樂團合作的機會,這是音樂家的終身學習責任。

NSO的發現與勇氣之旅

老實說筆者並不是最有資格寫這篇評論文字的人,國內外有許許多多的專業圈內外的長輩後進從NSO襁褓時期就持續關心NSO,在NSO每年的音樂會中聽眾來自全國各地,從方便的台北都會區之外不辭勞苦帶著滿滿的期待來關切這個國家樂團在每一場演出中的成長;他們平日辛苦存錢買CD、對音樂所知與以音樂工作者相較毫不遜,其中學養精微知識廣博者大有人在;國內樂迷們確以最大的誠意陪著NSO走過布滿艱難的十五個年頭。

針對這五場系列音樂會,有人認為以樂團的狀況衡之,在十四天之內演完貝多芬一生最重要作品乃造次之舉,也有樂迷認為場場有佳作,值得鼓勵,還有人認為應該演國人作品以彰顯本土化的精神;筆者倒認為這次系列音樂會是樂團一個誠實而具有強烈企圖心的宣示。在音樂上,選擇貝多芬的作品促使團員與指揮必須重新檢視自己對於音樂的誠摯與投入的程度、真切紮實地練習、改變生活作息以應繁重排練;樂團行政與企畫人員腦力激盪,想出點子說服更多的觀眾參與音樂會、爭取更多的民間贊助以規劃週邊活動;在許許多多企宣的點綴中,音樂會的氣勢似乎是增強了,但是音樂家的責任也更形嚴肅,因為企宣如斯恰如承諾,任誰都知道喚回在一場失衡的音樂會中所可以流失的樂迷遠比說服新的聽眾來得難。作為樂團的常任指揮,年輕的藝術總監簡文彬以極大的勇氣與團員共同承擔所有台上的成與敗,令人敬佩。

若將國內的專業環境列入考慮,要從單一作曲家作品的五場系列音樂會定奪一個樂團的成長與未來,無疑是相當嚴苛的;在NSO「發現貝多芬」之旅中,NSO發現了自己、發現了勇氣,我們在衡論其演出成敗得失之際,還希望這種勇氣的持續──Keep going and exploring。

註:

此場音樂會演出時(9/27)筆者在國外演出,參考來源為演奏錄音,特此說明。

 

文字|顏華容 莫斯科國立音樂院鋼琴演奏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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