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關心戲劇的人士來說,研究素材俯拾皆是,試著放下身段做田野,將是改變對既定戲劇史看法的開始;尤有甚者,還有必要敞開心胸,多觀看別的領域,嘗試把戲劇放在儀式或社會環境中討論,讓戲劇研究回歸原生脈絡。
文明把我們的戲劇觀賞經驗局限在大大小小的現代「劇場」之內,偶爾走到戶外或經過廟會,看到野台戲演出,置身在與環境結合的鑼鼓喧天之中,才能稍稍感受到傳統戲劇原生的力量。戲劇起源於儀式說,中外學界皆有宏論。然而,遙遠「起源」的難以捉摸,連帶影響我們對戲劇與儀式相伴的想像,於焉產生「活化石」這般名詞,似乎過去與現在之間只留下「遺跡」供人憑弔。
事實證明,即使是「當代」的傳統戲劇,仍舊經常置身於「儀式性」的脈絡(context)裡表演。牛津大學的龍彼得教授說過:「在中國,如同在世界任何地方,宗教儀式在任何時候,包括現代,都可能發展成爲戲劇。決定戲劇發展的各種因素,不必求諸遙遠的過去:它們在今天仍還活躍著」。儀式與戲劇緊密結合的關係中,絕大時候的主體不是戲劇,反而是「儀式」;只有在儀式本身的表演性被強化,或表演成爲儀式進行中極爲重要的因素,戲劇的地位才會被突顯出來。甚至可以說,儀式是戲劇的母體(matrix)。那麼,這個事實如何得知?則必須經由「田野調查」的方法。親身做田野,我們方知直到現當代,還有各式豐富而完整的法事戲、儀式劇。離我們最近的例子是台灣的歌仔戲,它亦從季節性祀神活動的民間表演,轉變成新興劇種。然而,今日對傳統戲劇的硏究,往往偏重於劇目內容、劇本分析、音樂、表演藝術等範圍,集中於「戲劇」內在主體的討論;相對忽略了戲劇所賴以生發的環境、社會、經濟等外在條件,或其所依附的宗教、民俗、儀式等脈絡背景。也就是說,我們的戲劇研究常局限自身,不容易置於一個更廣闊的對話框架之中。
關於傳統戲劇與儀式、民俗的關係,在各式的「地方戲」中表現得最爲清楚,這是因爲地方戲往往與地方信仰密不可分,尤其中國的領土廣闊、鄕村保持相對完整,更具豐富的實例。雖然這十年來學術界興起對儺戲及目連戲的研究,卻常常忽略其作爲儀式劇所不可欠缺的相關儀式討論。最早在中國進行儀式研究的學者是田仲一成,除單篇論文外,他至目前爲止已出版四本鉅著,如《中國巫系演劇研究》(東京,1993)等。在台灣,清華大學人類所王秋桂教授所主持的「中國地方戲與儀式之研究」、「目連戲研究」、「中國祭祀儀式與儀式戲劇研究」等計畫,對於現在可見的儀式、戲劇及民俗的相關內容,作出詳實的記錄與討論,以實際的田野調查工作爲傳統戲劇的儀式脈絡塡補空白,並且見證「戲劇起源(之一)於宗教」的說法。
因此,二〇〇〇年六月五日至七日於清華大學所召開的「儀式、戲劇與民俗」學術研討會格外具有啓發意義。與會人士均長期關注此一「跨領域」學科,包括台灣的戲劇、音樂、歷史、人類學者,實際進行田野工作的中國學者,以及國外關注此一領域的歐美漢學家(如加拿大McGi11大學的Kenneth Dean長期在福建調查,法國遠東學院的John Lagerwey從事台閩粵贛的客家社會調查)。似這般結合儀式、戲劇與民俗主題,進行國際性交流的研討會於本地並不多見。以下依中國學界、台灣學界、西方漢學界之次第,分別介紹此次學術會議之發表概況及會議成果。
中國學界的調查與討論
觀察與會中國學者的經歷與論文,會議關於中國地區的研究極具「地方特色」。胡天成「中國戲曲發生、發展的軌跡──對重慶有關『中國地方戲與儀式之研究』科硏成果的初步探討」一文,爲作者親身參與四川省民間的祭祀儀式與儀式戲劇調查(如各地的「陽戲」、「端公戲」),歸納認爲從戲曲的原初型態到進一步發展,均與儀式密切相關。庹修明的「貴州儺戲研究:回顧與展望」,則根據在貴州已進行多年的「儺戲」調查研究,作一暫時性的回顧總結與展望。顧建國的「廣西儺神考」,從廣西「師公戲」與其所依附的民間信仰出發,探討宗教神祇的源流與形成。曹琳「古揚州域的香火與戲劇」一文,則介紹揚州地區的巫儺信仰與「香火戲」。毛禮鎂「江西宗教戲曲『目連救母』研究」中,介紹了所謂「南戲目連」在江西的演變。徐宏圖的「浙江的地方戲與宗教儀式」,則從浙江各個地方戲與宗教儀式的密切關係入手,認爲戲劇起源於宗教儀式。李懷蓀「送瘟之船──湘西南儺儀『擄瘟』芻議」中,介紹湖南省西南部一種以「神船」送瘟的古老儺儀,及其中表演的儺戲。徐新建「侗歌研究五十年:從文學到音樂到民俗」,則從文學、音樂及民俗三角度研究侗族歌謠。馮俊杰「山西神廟與戲台調研小結」,根據考古與田野資料,從建築觀點分析山西境內金元明清歷代的神廟與戲台。葉明生「儀式與戲劇──民俗的考察」,以福建爲範圍,探討道壇儀式的戲劇化現象,民俗戲曲的儀式性功能,以及傳統民俗儀式中的戲曲。王兆乾「觀賞性戲劇與儀式性戲劇」,作者因進行安徽貴池「儺戲」的田野調查,受其啓發,從「功能性」與「觀賞對象」的角度,把儀式劇與一般戲劇區分開來。薛若琳「『中國戲曲志』編撰始末」,提出將戲曲志視爲「方志」的一類,介紹其編纂情形與意義。曲六乙「中國儺學十二年──走近『失落的文明』」,則將七〇年代末以來大陸的儺戲與儺學研究作一初步的總結。
總體看來,中國學者的論文極具資料價値,然而在理論與分析的層次上則稍嫌薄弱。像是王兆乾所提的「觀賞性戲劇」與「儀式性戲劇」說法,在會議中曾遭受定義不清與二分法的質疑;但他特別把「儀式性戲劇」作爲一重點標示出來,放在與一般戲劇相同的地位天平上,強調其特殊的「功能取向」與「觀衆(信徒)性質」,這個論點本身還是頗具啓發性的。
台灣學界的研究
台灣學者的論文大都帶有明確的專業屬性。如賴慧玲的「明傳奇宗教角色的戲劇功能」,針對明傳奇劇本中的各類宗教角色進行主題思想、情節結構、表演藝術、觀衆等方面的討論。王安祈「由『演員劇場』向『編劇中心』的過渡──大陸『戲曲改革』效應與當代戲曲質性轉變之觀察」,從「編劇」與「演員」兩條途徑建立大陸戲曲改革的討論主軸,自傳統的「演員劇場」逐漸轉向「編劇中心」;同時也論及大陸戲改對台灣劇壇的影響,並提出「導演中心」的尚未穩固。邱坤良「台灣近代戲劇/電影發展及其互動關係──以台北『永樂座』爲中心」,以一特定劇場爲範圍,從曾經上演過的各劇種(京劇、南管戲、歌仔戲、新劇、歌舞等),放映過的台語或中國電影,反映戲院、劇團與觀衆在不同時空的互動,研究台灣近代戲劇與電影的變遷和發展。以上三篇文章的研究範圍是「純粹」的戲劇,即使提到「宗教角色」,也局限於劇本之中。雖與會議主題關係不大,但也各自開創出一套論述古典劇本、大陸戲改、台灣戲劇生態的架構與觀點。
吳秀玲「論晉東南古賽演戲的儀式性因素」,這篇論文是台灣學者在大陸地區所做的田野,從考古發現的賽社儀節抄本研究其中的戲劇與祭祀,較難得地從儀式脈絡來看賽社演戲。王櫻芬「南管『嗹呾尾』初探──以『囉哩嗹』及『佛尾』爲主要探討對象」,主要從音樂的角度分析。
至於李豐楙「迎王與送王:頭人與社民的儀式表演──以屛東東港、台南西港爲主的考察」,王嵩山「Tsou與hitsu:阿里山鄒人的超自然知識、儀式化與權力之硏究」,鄭志明「涼山彝族『驅鬼經』的人鬼交感儀式」等三篇論文,基本上與戲劇較無關係,各自側重特定對象或信仰,進行宗教與儀式的研究。
總體看來,台灣學者的論文條理清晰,常是問題意識先行,並以分析見長。然而,若針對研討會主題而言,有些論文則過於專業傾向,處理跨學科或多元思考的對話空間相對較小。
漢學家的研究
本次會議的英文論文有六篇,此處只作簡單介紹。其文章特點是幾乎都具備有詳實的田野調查,同時不乏深刻的分析觀點(除了歐大年Daniel Overmyer以外,其文爲所編論文集之序)。其中,勞格文(John Lagerwey)作的是福建西部的客家地區,探討經由宗教所產生的獨特文化形貌。丁荷生(Kenneth Dean)作的是福建莆田縣,討論當地一個特殊的道教儀式及依附其中的傀儡戲演出。康豹(Paul R. Katz)做的是台北新莊市的地藏庵,研究其中的「暗訪」儀式。賀大衛(David Holm)做的是廣西壯族與貴州布依族的「非自然死亡」喪葬儀式。科大衛(David Faure)做的是山西夏縣的司馬光墓地,探討祭祀主導權與地點的轉變。
總體來說,漢學家關注對象多爲與宗教儀式相關的議題,孤立的戲劇現象不是他們興趣所在,除非與儀式結合。某些論文的田野工作甚至比大陸/台灣學者更徹底,並盡量使材料「自己發聲」,分析起來更具說服力。
批評與啓發
會議最後請牛津大學知名漢學家杜德橋(Glen Dudbridge)作總結。綜合他的觀點,有些極具啓發性的想法。首先,是肯定田野調查的重要性,因爲做田野,學者走出圖書館,走出封閉的文獻資料,親身經歷「活」的儀式與戲劇,才能察覺書本的局限或謬誤,眞正生發帶有開創性的視界。
其次,「中國」二字在大部分的論文,甚至會議主題中皆被拿掉。然而,「中國」的隱去卻反而產生目標的模糊:究竟意欲討論具人類「普遍性」的儀式與戲劇?或者全然「封閉」於中國境內,不言自明?上述兩個問題顯然皆非與會人士的目的。然由問題出發,從「普遍性」角度而言,若能請來同樣研究儀式或戲劇,卻關注於不同族群地域(非中國)的學界人士豈非更好,如此便能激盪出「比較」與「另類」視野的火花。從「封閉性」角度而言,現階段各地獨自而孤立的田野報告其實就暗示了「中國」主體的解構。不過,未來的工作必須一方面將這些散漫的現象做出結構或理論上的整合,一方面再要破除國家/漢族中心主義,眞正站在地方(少數民族)觀點研究發聲,才有意義。
最後一點,對戲劇研究者來說也應該是頗具關鍵性的一點。傳統戲劇裡保存豐富的材料,可顯現菁英階層、鄕民階層與大衆文化間的交互關係,這是必須經由田野才能挖掘出來的。對關心儀式與民俗調查的學者來說,戲劇是一塊不可輕忽其緊密關連性的場域。對關心戲劇的人士來說,研究素材俯拾皆是,試著放下身段做田野,將是改變對既定戲劇史看法的開始;尤有甚者,還有必要敞開心胸,多觀看別的領域,嘗試把戲劇放在儀式或社會環境中討論,讓戲劇研究回歸原生脈絡。
於是乎,一場熱熱鬧鬧的會議,結合了國內外研究民俗、歷史、人類、戲劇、音樂等學者的意見與批判,不僅提供給愛看戲的人士一項大開眼界的機會,更重要的,更讓人體悟到在純粹的文本與理論之外,還有一大塊「田野」可以工作,同時也開啓了「跨學科」觀點對戲劇研究的多元啓發與寬廣延伸。
文字|汪詩珮 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