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女兒,尤其上國中二年級的女兒,從小就喜歡聽奶奶說事情,經常說完一個事,已經可以哈哈大笑好幾個回合了。因為我媽媽說個事,經常像是在說「相聲」,生動、準確,哪怕是用錯了字,都錯得無與倫比,我的「相聲」段子裡,從內容到表演,有太多無形的她在裡面,影響著我的思想、感情和語言,而以上這三個元素的組合,不就是任何一種作品的輪廓嗎?
我出生在新竹,兩歲多就搬到台北了,對新竹的記憶就只有一個畫面:有一天,媽媽抱著我,指著經過的火車,溫柔慈祥地對我說:火——車。就記得這個。
媽媽後來當然不記得這一幕了,所以我長大了也不能再問當時是何時?於何地?旁邊還有別人嗎?非常單純的一幕記憶,連火車經過時的轟隆轟隆聲,在我腦海裡都沒留下印象,只有安靜、祥和的母子對話。我甚至還能記得我當時的表情,就是幸福和安全、一種滿足的、兩歲多的我。
家有一老,好有一寶
算來媽媽當時才廿八、九歲,一個十分清亮的、來自北平的女人,身高一七二公分,我被她抱著最過癮,因為從她懷裡看下去好高又好安全。如今媽媽已經八十二歲了,身高略彎了一些,前十幾年我還會常讓媽媽躺在我背上,勾著她的雙手,彎下腰去,使她能倒拉回來一點,她也樂於此事,因為真舒服,現在當然不敢了。這幾年,媽媽耳背了,每天想對她說的:媽!出門過馬路要小心……千萬別滑倒……別著涼……剛才到那兒去啦!……等日常關心的話,多麼可以表現做兒子的溫柔或關懷,但是不行,這些可以讓人貼心的話,如果我不用底氣,像在舞台上對最後一排觀眾說話一樣地說,媽媽就經常可能會聽錯。虧得我是在舞台上還演過戲的,否則就得臉紅脖子粗地向母親請安問好了。
有一些往事,我很想跟她再共同細膩地回憶一下,可是都不大好意思,因為她會看到十幾廿分鐘下來,我已經快要聲嘶或者力竭了,看到自己的兒子口乾舌燥地跟她敘家常,「喊」舊事,怕媽媽心裡會為難,所以,真有許多想再細問的過去事,就因為這樣而算了,又算了。可是以後,我還能問誰呢?時間過得這麼快……。偶而,牽牽媽媽的手,用熱毛巾幫她擦把臉,帶她去看看感冒,向她報告一下孫子們的近況。這類事,反而可以在一種安全的頻率下進行。
人老了,老得愈來愈乾淨,對人、對事的記憶也愈來愈乾淨,活在世界上的心情也愈來愈乾淨了,難怪人都說,家有一老,好有一寶,因為她的乾淨所帶來的一份恬靜,繼續在滿足著我們的生活。說起一寶,我媽還真夠寶,我的兒子、女兒,尤其上國中二年級的女兒,從小就喜歡聽奶奶說事情,經常說完一個事,已經可以哈哈大笑好幾個回合了。因為我媽媽說個事,經常像是在說「相聲」,生動、準確,哪怕是用錯了字,都錯得無與倫比,我的「相聲」段子裡,從內容到表演,有太多無形的她在裡面,影響著我的思想、感情和語言,而以上這三個元素的組合,不就是任何一種作品的輪廓嗎?
如果天底下真的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的話,那在捕捉感覺的能力與描繪感覺的能力上,我太不如我媽媽了;媽媽到今天,說起起話來都可以針針見血,句句有情,除非她睡眠不足,睡眠不足的時候,你最好少惹她,你問她什麼,她都是回答:「不知道」。她要是忘了的事,不會說不知道,她會告訴你忘到什麼程度了;我無法舉例,也舉不全,因為那往往就是一段即興的「相聲」,只可當時意會,無法事後言傳。
「珍惜」,多好的兩個字
我們的上一代人,可以說是多災多難的一代,有人因為戰爭而被拆散,也有人因為戰爭而結合,從年輕倉皇地到台灣,大半輩子生活在一個不知道由誰先說起的「寶島」上,現在這個寶島也不聽人說了她們那一代的人,在小公園裡也愈來愈少,步子愈來愈慢,似乎會很快地就要走出我們的視線,我心裡的著急,敵不過無奈,想再問一些什麼,不敢問,想說:媽!等等啊!
等什麼呢?也沒法說,只知道要珍惜,可是「珍惜」又不是抱著媽媽過馬路才算,又不是「噓寒問暖」,送些禮物就可以做足,反而會常常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的側影,看著她在小公園與朋友聊天,看著她的睡態,聽著她過去、很過去的那些年中,叫我名字的聲音……現在我轉個彎兒,我在叫我的小孩時,常想用珍惜的心情去多叫幾聲,但是人在叫小孩的時候,通常都是為了什麼事情而叫喚,還能記得「珍惜」這件事嗎?「珍惜」,多好的兩個字啊!
這篇文章,我不敢唸給她聽!因為要很大聲地唸,她會不好意思,哪天,拿給她看吧!看完了,也許我又能聽到一段相聲。
李立群
資深劇場、電影與電視演員
為「表演工作坊」創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這一頁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推銷員之死》、《ART》等
電影作品:《我這樣過了一生》、《搭錯車》、《恐怖分子》等
獲金鐘獎最佳男主角、金鷹獎、飛天獎以及金馬獎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