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酷熱夏天，很想把一塊薄荷軟糖，拉長切割成四段舞蹈枕頭、布偶枕頭、音樂枕頭、話劇枕頭。誰知道童話幹細胞的臍帶血，會溫馴遺傳還是凶猛突變，衍生出麗如豔陽的四朵向日葵，抑或絕望疲憊棄我們而去的四隻蝴蝶？
也許是夢見一塊祕密蠕動的薄荷軟糖，悄悄進行一分為四的無性生殖，醒來後便有「衍童話」戲劇節的構想。
那軟糖恍惚像一座高塔，窗口亮著光。長長垂下來萵苣姑娘金絲濃密，瀑布一般的頭髮。
軟糖又變成一頂帽子，小王子說，不，像一條巨蟒在消化一頭大象。
吃我，愛麗絲眼睜睜看見軟糖浮出這兩個字。嚥了一下口水後，身體縮小成百分之一。
你不能出去，你被捕了，黑衣人說道。約瑟夫‧Ｋ質問，為什麼？那人淡漠回答，我們無權告訴你，只能透露跟軟糖有關。
分裂增殖的「灰姑娘」
這薄荷軟糖，長得多麼像李維史陀的「神話細胞」。人類學家李維史陀觀察，民間故事都有「幹細胞」的原型特質。它們既有普同、靜態、寡量的基本架構，且有抽換、重組、變異的分裂特色。
不懂啊，那就讓我們從二○○四年暑假檔華納《灰姑娘的玻璃手機》說起。「E世代」灰姑娘希拉蕊‧德芙在速食店打工，王子變成橄欖球隊長，他們的愛情信物是網路聊天玻璃手機。
稍早「X世代」灰姑娘茱兒‧芭莉摩在一九九八年的《灰姑娘︰很久很久以前》，反客為主扮起啟蒙者。芭莉摩不再被動等待，她直言不諱情人的性格盲點，引導被皇室規矩壓得喘不過氣的王子，活出自己的一片天。
更早一年，惠妮‧休斯頓才將羅傑與漢默斯坦那個六○年代百老匯音樂劇，改編成黑姑娘與亞洲王儲的「少數民族版」。歷來「灰姑娘傳奇」不知改編過千百回，迪士尼甚至畫蛇添足，以辛德蕾拉嫁入宮中的適應不良為題，拍攝《仙履奇緣2：美夢成真》。
玄奘與辛德蕾拉竟是同朝代的中國人！
古典樂界最有名的三個灰姑娘，分別是義大利羅西尼、法國馬斯奈、俄國浦羅柯菲夫同名歌劇與芭蕾。這些戲碼的原典都改編自法國童話大師，查理‧貝洛一六九七年的《鵝媽媽故事集》。
然而據大英百科編輯部考證，貝洛並非原創，他的靈感來自九世紀中國民間故事，換算起來也許藏身在《李娃傳》與《崑崙奴》的唐傳奇之間。當周星馳「大話西遊記」系列最後一集《齊天大聖西遊記》，取英文片名為“Chinese Odyssey Part Two : Cinderella”時，也許沒有意料誤打誤撞，玄奘與辛德蕾拉竟是同一朝代的中國人。
從唐朝三寸金蓮、法國玻璃舞鞋到好萊塢網路手機，又回到殖民香港遇上同時代玄奘的辛德蕾拉，就是李維史陀的「神話幹細胞」例證。正好說明一個質優而限量供應的神話原型，肯定會像細胞分裂不斷繁衍下去。
基因叛變的繁衍過程
這繁衍過程，也可能出現基因叛變，譬如說原是迪士尼高階主管的傑佛瑞‧卡森伯格。卡老大被公司炒魷魚，但他可不是省油的燈，很快東山再起成為夢工廠的大股東。他報仇一般構思《史瑞克》，將迪士尼老掉牙的童話公式，不過像抖過的舊棉被再攤在大太陽底下曝曬，竟然也能衍生出叫好又叫座的新片。
巴塞爾姆。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那個連臀部與腳踝也長美人痣的花癡，絕對是兒童禁地。碎碎念，粗話、情色詩，片段、拼貼、無邏輯，讀來真像兵馬倥傯亂蹄雜踏，紐約地鐵車廂撿回來缺角、污漬、脫落，頁序亂碼的變態童話。
巴塞爾姆才算徹底幹掉格林兄弟，白雪公主替七個在外銷中國嬰兒食品公司上班的小矮人管家。七個武大郎彼此勾心鬥角，一個潘金蓮輪流在浴室與他們做愛。白雪公主並不愛王子，只是看上他的高貴血統。
這個意志薄弱的王子，合當誤飲巫婆的毒酒。白雪公主最後到王子墳前拋撒菊花，這倒是呼應時代氣質。這個時代顯然不夠文明，以至於無法為古典童話，提供英勇的王子與正確的結局。
小行星b612上的睡衣派對
二○○四年酷熱夏天，很想把一塊薄荷軟糖，拉長切割成四段舞蹈枕頭、布偶枕頭、音樂枕頭、話劇枕頭。誰知道童話幹細胞的臍帶血，會溫馴遺傳還是凶猛突變，衍生出麗如豔陽的四朵向日葵，抑或絕望疲憊棄我們而去的四隻蝴蝶？
灰姑娘既然能遇見唐玄奘，我們當然也能期待，小行星b612上，集合聖艾修伯里、石佩玉、卡夫卡、雷光夏、格林兄弟、Baboo、卓庭竹、卡洛爾，以及，你，一大票人的睡衣派對。
也許是夢見一塊祕密蠕動的薄荷軟糖，它嚅嚅說，我一定要努力分裂成四團全世界最柔軟的發光枕頭。
文字｜莊裕安 醫生作家，作品涵蓋散文、書評及樂評、電影多重領域，已出版散文集十六種，1994年獲吳魯芹散文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