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陣子不曾經就那樣活過嗎?或者每個人其實都或多或少那麼活過,像貝克特劇本裡的人,我們在等待什麼發生,但很多事卻一直沒發生,而有一天,像舞台上那個女人,有人心裡的希望火種突然熄了。
「我可從來沒想過我的人生會是這個樣子!」以前聽過丈夫的哥哥脫口而出,他說時並沒有表情,也沒有評價,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那時他鬧離婚,不但要給妻子一大筆贍養費,且一年才得以在寒暑假看一次他心愛的孩子。
那是十年前吧,那時的我也不知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而十年過去了,這十年在我身上所發生的一些事,已逐漸讓我隱約知道生活將會有什麼面貌,但是,但是啊,仍有太多未知及未可知,也許仍然會讓我現在想不到我的人生將會怎麼樣吧。
這是為什麼,無論如何,我都還沒想到死。
她的生活全部在這裡,也全部不在
灰森森的柏林,或許容我這麼說,東柏林,這裡是柏林「劇院」(Berliner Schaubuehne),布萊希特和海納.穆勒在那裡工作的劇場,這裡是最有具魄力和歷史回憶的劇場,也可以說最創意的劇場,到現在都是,藝術總監都是五、六年級的人,作品不但前衛,也是新古典,他們現在已成為主流,不管你喜不喜歡主流。
舞台上是一棟小套房公寓,典型德國式的單人公寓,角落裡有一個小廚房,也有衛浴設備,客廳一個沙發,睡時拉開來便是床,桌上一個電腦,桌旁二張椅子,什麼都有,此外,什麼都沒有。
門打開來,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戲從此開始展開,什麼都有,工作也有了,但什麼都沒有,只是下班回家,脫掉大衣,脫掉鞋子,放下籃子,那是她今晚簡單的晚餐(二塊麵包和冷盤),她的生活全在這裡,下班之後,上班之前,一個人活著,沒有人與她聯絡,她的生活無聲無息,有的話也好像是忍著背痛,悶悶地呼吸。
她脫下絲襪,穿上護肚兜(不但得一個人生活,也許身體還有什麼不適),看一點電視,吃一點東西,餵一點魚缸裡的魚,擠一下臉上的青春痘,上一下廁所(你不會知道多難受,除非你也有便秘),聽一點收音機,明天多雨,出門記得帶傘。打開電腦,開始玩起接龍。她每天坐在這裡玩,她的生活全部在這裡,也全部不在。
這是你的生命,你有權決定
電視一下便關了,收音機倒沒關。
現在是點歌時間,有人點雷奧納柯恩的〈我是你的男人〉,那人為遠在法蘭克福的男朋友而點,還有人為住在海德堡的女人而點Annie Lenoix的〈為什麼〉;一些人為同事慶生,另一些為最愛的某人點歌。這是點歌時間,歌曲陪伴著女人,那些為別人而點的歌陪伴著她,她聽著聽著或許也想跳舞,那時她在浴室,狠狠地摔了一跤,生活是這麼不講情理,沒有情調,生活好像又有自己的規律,你必須遵從。
或者你不遵從,這是你的生命,你有權決定。我們還在柏林劇院,觀眾都屏息無聲(除了一個感冒的人有時不好意思地咳著),舞台上的女人還活著,她繼續她小而無謂的生活,可能一整晚就那樣把接龍玩過去了,她準備上床睡覺,把沙發床打開,把門窗關好,明天上班要穿的套裝也準備好了,躺在床上,躺在床上讀書,一下子便睡著了,但卻立刻驚醒。然後再也睡不著了。
她摸黑起床去吃安眠藥,吃了一顆,她拿出藥性說明書在黑暗中讀,她放下說明書,把安眠藥全倒出來,算一算,大約只剩下卅顆吧,她去冰箱取了一瓶啤酒,開始吞第二顆,然後第三顆,第四顆......舞台上的燈全暗了。
生命,從來沒有平等過
這裡是柏林劇院,這齣戲叫《點歌時間》。劇本是劇作家克爾茲(Franz
Xaver Kroetz)卅年前寫的,獨幕劇,默劇,你叫什麼都行,劇本當時寫在幾張紙上,他想批判的是德國社會的不平等,他是一個左派的人,他是對的,不但社會不平等,生活也不平等,要命的生活,生命,從來沒有平等過。德國當紅劇場導演歐斯特麥耶 (Thomas Ostermeier)把戲搬上舞台,什麼都沒變,只是多了電腦,且像這樣單身生活的女人愈來愈多。
我有一陣子不曾經就那樣活過嗎?或者每個人其實都或多或少那麼活過,像貝克特劇本裡的人,我們在等待什麼發生,但很多事卻一直沒發生,而有一天,像舞台上那個女人,有人心裡的希望火種突然熄了。
我的還沒熄,沒有,沒有,希望你的也是。
陳玉慧
從小寫抒情散文及小說,後來編劇和導演。
報導獨家國際新聞,在德國媒體評論。
生於台灣,住在歐洲,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