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八一年秋天,我走在巴黎六區的哈斯派依大道上,從學校要搭地下鐵回家,我低著 頭走路,不經意抬起頭來時,我看到,我當下便確定是你,只有你才有那樣的一張臉,你已在戲劇界變成像神一樣的人,貝克特先生?
我們說了那麼多話,儘可能地說,但卻全沒一句真話。 ——貝克特(Samuel Beckett)
我曾經非常後悔沒把握那一瞬間,和你說話。後來我漸漸不再後悔了 ,因為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會是多餘。僅僅說那個字便夠了。我和你的相遇是一齣短齣,當然,完全的貝克特式。
那是一九八一年秋天,我走在巴黎六區的哈斯派依大道上,從學校要搭地下鐵回家,那是午后的路上,巴黎行人的步伐多半匆匆,我低著 頭走路,不經意抬起頭來時,我看到,我當下便確定是你,只有你才有那樣的一張臉,你已在戲劇界變成像神一樣的人,貝克特先生?
貝克特先 生,你微笑了
我小聲但驚呼,我屏息地看著你,戴著一頂黑色布絨禮帽,臉部線條分明,皺紋很深,表情雖不柔和,但卻有一股說不出的精神吸引著我 ,你,我日思夜想的人,穿著一件風衣戴著帽子,沙謬爾.貝克特先 生,你微笑了,從頭上摘下了帽子,你看著我的眼晴,bonjour!
你說,我也回答:bonjour!
然後,你戴上帽子就從我面前向前走了。我回頭看你的高貴無比的背影,我一直看著你,果然,你走了幾步也轉頭了,再度舉起手在額前 向我致意,繼續往前走了。
我站在原地,bonjour?是啊,bonjour,日安,日安,我心裡不停地 唸著,我想告訴你,我正在以法文讀Oh les Beaux Jours,我愛上瑪德蓮.雷諾(Madeleine Renaud)在那齣戲裡的演出,我永遠不會忘記她被埋在沙堆上的那張臉。貝克特先生,後來我也看過幾個不同導 演導過這齣戲,包括彼得.布魯克。
親愛的貝克特先生,我也在不同的城市看過《等待果陀》、Endgame、Happy days,我在紐約和法國同學Anne See自導自演《無言劇》,後 來我也在台灣新象小劇場導演該戲,我把《克拉普的最後錄音帶》也改編成中文譯本,我在很多導演身上都看到你的影響,譬如美國導演賈木許的早期電影,又譬如我崇尚的莒哈絲,她年輕時一些作品裡也有那 種荒謬感。
把禪學的道理用戲劇表現出來
一九八九年你去世時,我正在台灣導演我自己寫的劇本《戲螞蟻》, 這齣戲由明華園演出,我明白你的虛無,神即然宣稱會來救世人,但祂 何在?但我潛意識裡相信了佛教的輪迴說。我以前疑神,後來問神,現在卻有心學習侍神。我並沒有走多少冤枉路,貝克特先生,你小時候因憂鬱而長期躺在床上,長大後也不太能與人長談,你通常 需要幾個小時和好幾杯酒才能與人說話,你在作品裡教我用文字及情 節去表達一些不必表達的東西,所有的情節和事物其實都不必表達,那便是本命的本質——空無,禪學的道理,你把這個道理用戲劇表現出來。
而你沒有多少可以讓自己快樂的才能,你曾經這麼說。你有的才能是 以法語 (並非母語)寫出生命的可能性,正像一九三九年你經歷的那 場意外,一個流浪漢攻擊你,使你差一點喪命,病癒後你到監獄去看 他,你問他為什麼這麼做?我也不知道,貝克特先生,他回答。生活 沒有緣由,生命也不知去處,你一生都這樣活過,但你記錄下來,你 寫成詩,你做成戲,你在巴黎倫敦都柏林或斯圖嘉特那樣活過,你把 劇本導演出來,那並非傳統的西洋戲劇手法,你是改寫西洋戲劇內容的人。
人們在戲裡看到自己
一九五三年一月五日,巴黎巴比倫劇院首演了《等待果陀》,從此,世人便知道這樣的生命內容,人們在戲裡看到自己,這齣戲成為莎士 比亞之後最常被人演出的戲碼,諾貝爾文學獎也必須頒給你,你曾經 是喬哀思的朋友和高徒,但你走自己的路。
貝克特先生,我從小也是一個不容易快樂的女孩,大學畢業後便到巴 黎去,只是我不能以法文純熟地寫作,也無法在巴黎長住,我喜歡默 劇演員基頓更甚卓別林,我熱愛普魯斯特的作品,愛看美國電影,也 愛吃義大利麵。
我知道你葬在蒙帕拿斯墓園,我還沒有去探視過你,下一次,我會戴 一頂帽子去,我會向你致上最深摰的問候:日安!
貝克特(Samuel Beckett)小檔案
▲1906年在都柏林出生,1989年病逝於法國,享年83歲。
▲1928年移居巴黎。從1945年起展開其豐富的創作,並全以法文寫作。
▲作品有《等待果陀》、Endgame、Breath、《克拉普最後的錄音帶》、Happy Days及《前前後後》Back and Front等,是荒謬劇的代表劇作家,他主張在劇場上探討人類存生的本質,而他又認為語言在劇場上是無效的,因此需要用劇場裡其他元素來呈現這種荒謬性。
▲於1969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
陳玉慧
從小寫抒情散文及小說,後來編劇和導演。
報導獨家國際新聞,在德國媒體評論。
生於台灣,住在歐洲,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