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皆通的匈牙利音樂大師瓦薩里,其實有著比其音樂表現更精采、更妙不可言的驚奇人生:出身政治世家、音樂才華早被發掘的他,卻被匈國政府指派到綜藝表演班當起鋼琴樂師;一次趕鴨子上架的蘇聯演出之旅,卻讓他大受歡迎;而到比利時參加伊麗莎白女王大賽,竟也因此因緣讓比利時女王把他一家人救出鐵幕……。
瓦薩里小檔案
▲1933年8月11日出生於匈牙利德布勒森。8歲舉行第一場公開演奏會,展現過人天賦。
▲師承鋼琴教育家Margit Hoechtle,就輩分而言是李斯特第三代傳人,並進入匈牙利李斯特音樂學院就讀。15歲時奪得匈牙利李斯特國際鋼琴大賽首獎,聲聞國際樂壇。並曾師事柯大宜學作曲,並擔任柯大宜的助教。
▲1956年爆發匈牙利事件,瓦薩里從此流亡海外,直到東歐共產政權瓦解後才重返祖國。1992年起接任匈牙利布達佩斯交響樂團音樂總監
鋼琴家、指揮家瓦薩里(Tamas Vasary),是匈牙利碩果僅存的元老巨匠,也是二次戰後西方鋼琴界的代表人物之一。然而較音樂成就更精采,則是其不可思議的人生經歷。他既見證了二十世紀風起雲湧的動盪歲月,更在無數妙不可言的故事中展現不按牌理出牌的驚奇旅程。
早熟又特別
瓦薩里從小就是非常特別的孩子。「我很早熟。這或許和我母親的教養方式有關。她從來沒把我當小孩看,總是用大人的方式和我說話。因此,每次有客人來訪,和我用那種嬰兒語言和我交談,我都無法忍受。我小時候就有好多想法,常常爬到椅子上講話,總是等不及長大!」不只是生活,小瓦薩里連音樂都表現地非常成熟。當他八歲彈給傳奇大師杜赫南宜(Ernst von Dohnanyi)時,這位見多識廣的音樂家直說他彈得「太過悲傷」。「可是他不知道我那時已經有詮釋音樂的能力,而不是聽別人教導。後來杜赫南宜要我用另一種想法演奏同一首樂曲,我立刻彈出邏輯合理的詮釋,他才知道我的特別。」
瓦薩里在音樂上的天才無庸置疑,不僅早早進了音樂院,更展現出全方面的才華,作曲家柯大宜(Zoltan Kodaly)對他更是極度讚賞。「柯大宜對我要求很嚴格,但非常關心,給予生活和音樂上的各種幫助。安妮‧費雪(Annie Fischer)對我也非常提攜。她從沒和別人彈過莫札特雙鋼琴協奏曲,卻主動和我合作。」就音樂學習而言,瓦薩里堪稱一帆風順。
在表演班裡當「萬能伴奏」
然而,這並不表示他的音樂路就走得平安。
瓦薩里出身政治世家,外公迪索.巴塔札(Dezső Baltazar)是一個基督教牧師,既是當時基督教團體的領導,也是匈牙利海軍將領霍爾帝(Miklos Horthy)的參謀長。他的伯父伊斯特凡(Istvan Vasary)是經濟部長與國會議長。他的父親約瑟夫(Jozsef Vasary)曾任參議員、國會議員、國務卿與農業部副部長。他們三位都是自由黨員,也是足以抗衡當局的政治家。
二次大戰後共黨當政,父親和伯父立即被解職,還得搬出布達佩斯。全家沒了工作,生活立刻陷入困難。所幸安妮‧費雪、指揮家費利柴(Ferenc Fricsay)、柯大宜和一些國寶級大老聯名上書,要求當局給予瓦薩里工作。「因為輿論壓力,我們必須給你一個工作。可是,我們可沒說要給你什麼樣的工作。你得做我們所指定的工作!」後來,瓦薩里被丟到匈牙利政府一個娛樂表演班裡。
「這個表演班裡臥虎藏龍,我認識好些頂尖的音樂家、芭蕾舞者、魔術師,還有心算表演者!」也就在這個表演班裡,瓦薩里「被迫」逼出快速練曲的高超琴藝。「我在表演班的工作真是校長兼工友,什麼音樂都要演出。比方說下週要去某城市表演李斯特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我一週內就得學會。可是,每天台上都有芭蕾舞者和聲樂家要伴奏,我也得立即學好。甚至,我還得演奏爵士樂和魔術師表演時的魔術配樂——這真的把我折騰死了!」
音樂為助,讓全家逃離鐵幕
瓦薩里在這個表演班裡當了好一陣子的「萬能伴奏」和兼職獨奏。有一天,機會終於降臨。
「那時蘇聯突然來了一封電報,要匈牙利在兩天內派表演班到蘇聯演出。那時匈牙利一些著名的鋼琴家都在國外,不可能即時趕到。所以,即使我的身分背景不佳,匈牙利政府還是派我去了。我那時還得在兩天之內學會貝多芬《克羅采》奏鳴曲的伴奏呢!誰知到我一到蘇聯表演,馬上引起大轟動,電視台還特別轉播並給了我最高的酬勞,是非常意外的收穫!」
蘇聯行的豐功偉業,傳回匈牙利也讓高層另眼相看。瓦薩里終於建立起國內聲望,被政府指派出國參賽。只是他仍得應付國內表演團演奏,出國比賽只能準備前幾輪,往往連協奏曲都沒練就去比賽了,最後自然頂多到決賽。他在比利時伊麗莎白大賽得到第六,已經算是很好的成績。
然而也就是這個比賽,挽救了瓦薩里家人,也改變了他的一生。「共黨執政後,我們家永遠在擔心那一天我們全家會被抓起來。這一天終於來了。一群人拿著槍衝到家裡,拘禁監視我的家人。」人正在國外演出的瓦薩里,在走投無路之餘,突然想到比利時伊麗莎白女王。「當年我得到第六名,和她有一面之緣,說不定她願意幫忙。誰知道她還真的出手相救,立刻找了外交部長到蘇聯駐比利時大使館關說。在蘇聯的壓力下,匈牙利政府隔天就放人,比利時也立刻發給我們比利時簽證。」誰能想到,原本出身政治世家的瓦薩里,最後還是靠著他的音樂才華在千驚萬險中保全家人,舉家遷往比利時。
無意間獲得唱片合約
離開匈牙利,全家生活再度陷入困境。安妮‧費雪和費利柴再度出面,幫助瓦薩里接些演奏糊口,但日子仍然非常艱辛。有一天,瓦薩里受邀到友人家中作客,晚餐後彈了李斯特的《鐘》助興。「那次可彈得爛死了!」沒想到過了不久,他竟然接到DG唱片的錄音邀約。「原來那晚有一位西門子的主管,非常喜歡我的演奏,認為我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連忙推薦給DG。」
只是,當下瓦薩里竟然拒絕了:「我那知道DG是什麼玩意兒!依我在匈牙利的經驗,唱片錄完不過拿一次錢,品質又差,我怎麼會有興趣!」這不知好歹的匈牙利青年,最後還是被安妮‧費雪和費利柴大罵笨蛋後才回頭找了DG合作,心不甘情不願地錄了李斯特專輯。「DG要我錄李斯特。我說西弗拉(Georges Cziffra)不是才在EMI錄了那些嚇死人的李斯特?誰會想聽我的李斯特呢?」雖無西弗拉有狂熱的爆發力和炫目的速度,瓦薩里高雅的格調與清澄的音色卻為李斯特帶來另一番迷人的詩意,唱片一出立即造成轟動,瓦薩里不僅得以養家,更建立起國際聲望。
隨著聲望而來的,便是應接不暇的邀約。瓦薩里甚至創下一連九個月都沒回家的記錄。也就在這次長達九個月的演出旅行後,他遇到他的人生伴侶。「我那時最好的朋友要結婚,非要找我當伴郎。他堅持等到我旅行演奏結束才結婚。當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未婚妻,便深深為她的美貌和智慧所著迷。我想我朋友實在太幸運了,竟能得到如此佳人。誰知婚禮完他們去渡蜜月,回來後我的朋友就出車禍死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身為他最好的朋友,婚禮上的伴郎,我自然也幫忙料理後事,也陪著安慰新寡的好友妻子。陪著安慰久了,嗯,我們也就結婚了…這就是我遇見我第一任妻子的經過。」
水到渠成時也曾陰溝裡翻船
命運就是如此和瓦薩里交手,山窮水盡處總能柳暗花明,但水到渠成時也曾陰溝裡翻船。
像他和柏林愛樂的莫札特協奏曲計畫就是一例。一九八四年,卡拉揚突然輕微中風,無法上台指揮。然而和柏林愛樂已有嫌隙的卡拉揚拒絕讓任何指揮代打,和樂團一度僵持不下。後來樂團建議,如果是由演奏協奏曲的鋼琴家自己指揮,而非另請指揮,卡拉揚能不能同意?卡拉揚後來同意這個折衷方案。
因此就由瓦薩里指揮柏林愛樂演奏莫札特第十四和第二十六號鋼琴協奏曲。由於音樂會驚人地成功,瓦薩里後來順勢和柏林愛樂錄製這兩曲。錄音發行後更是獲得極大好評,DG唱片公司便再提案邀請瓦薩里錄製莫札特所有的鋼琴協奏曲。可惜,這個計畫和DG另一莫札特協奏曲計畫——賽爾金(Rudolf Serkin)和阿巴多(Claudio Abbado)的合作相衝突而作罷。「在我看來,這實在有點奇怪,因為當時DG以錄製新全集為計畫(預備即將到來的莫札特逝世兩百年),卻找了相當年邁的賽爾金,最後他也未能完成全集便過世了。我只能說,這是我人生中又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例子吧!」
瓦薩里的人生就是如此驚奇,甚至,他也為台灣聽眾帶來驚奇。誰能想到在彈完德布西《月光》、前奏曲《酒之門》和《煙火》、《快樂島》四曲安可後,他還會慷慨地丟出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全曲呢?或許,當拋開一切「牌理」,瓦薩里見到的才是最真實的人生。
文字|焦元溥 樂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