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格納從來都是一位讓人難以面對的作曲家,集偉大與卑劣的極致於一身。他的反猶言論,加上二十世紀納粹對華格納作品的推崇,以及對華格納後人的拉攏,使得華格納成為表達譴責納粹立場的現成物(ready-made)。但是出人意外的是,照巴倫波英的觀察,華格納的歌劇中壓根沒有一個角色是猶太人,也就是說,華格納並沒有藉著歌劇來詆毀猶太人。
那麼,華格納與反猶之間的等號是怎麼來的?
薩伊德:你不請他吃頓飯嗎?
巴倫波英:華格納嗎?如果是為了研究,說不定我會請他吃飯,但不會是為了享受。
薩伊德:那用玻璃牆把你們兩個隔開。
── 1995年 10月 7日於紐約
這段話出自兩人長達七年的對話所整理成的《並行與矛盾》一書。一個是《東方主義》一書聞名於世的文化研究學者,一個是以鋼琴家、指揮家活躍於樂壇的音樂大師。更往裡頭看,薩伊德(Edward Said)是巴勒斯坦人,而巴倫波英(Daniel Barenboim)是持以色列護照的猶太人。這兩個族群的人成天以炸彈、報復式攻擊你來我往,彼此的仇恨更加糾纏,公義與不義的分別也越來越泯沒。
薩、巴兩人期盼以寬容和諒解來消弭仇恨的願望,恐怕難有達成的一日。耐人尋味的是巴倫波英對華格納的態度。巴倫波英曾在薩伊德安排下,成為最早在巴勒斯坦演出的猶太音樂家,而巴倫波英也敢冒以色列不能公開演奏華格納作品的禁忌,不僅推動、鼓吹,還付諸實行,在二○○一年七月七日率國立柏林歌劇院在耶路撒冷演出,曲目排定華格納《女武神》的第一幕,但是以色列音樂節總監要求更換曲目,最後巴倫波英以華格納《崔斯坦與伊索德》的片段,作為安可曲。當場有聽眾離席,事後以色列媒體更是圍剿巴倫波英達數月之久。
華格納與反猶之間的等號是怎麼來的?
是什麼樣的因素使得一個在一八八三年去世的作曲家,到了廿一世紀仍然是禁忌?為什麼又有一位猶太指揮家不怕被同胞戴上背叛的帽子去觸犯禁忌,而且他還在拜魯特音樂節指揮《指環》全集,又擔任柏林歌劇院總監(至今還有許多猶太人不願踏上柏林),大力搬演華格納的歌劇,但同時,面對一個純粹假設性的問題:有機會跟大他一百二十九歲的華格納吃一頓飯,巴倫波英卻是避之唯恐不及?
華格納從來都是一位讓人難以面對的作曲家,集偉大與卑劣的極致於一身。他的反猶言論,加上二十世紀納粹對華格納作品的推崇,以及對華格納後人的拉攏,使得華格納成為表達譴責納粹立場的現成物(ready-made)。但是出人意外的是,照巴倫波英的觀察,華格納的歌劇中壓根沒有一個角色是猶太人,或許某個角色(像是《齊格飛》裡的迷魅和《紐倫堡名歌手 》裡的貝克梅瑟)讓人想到猶太人,但是本身並不是猶太人,也就是說,華格納並沒有藉著歌劇來詆毀猶太人。
那麼,華格納與反猶之間的等號是怎麼來的?主要就是華格納寫了一篇〈音樂中的猶太成分Das Judentum in der Musik〉,並且在一八五○年的《新音樂雜誌》Neue Zeitschrift für Musik發表。華格納在文中直言,「我們毋需證明,現代藝術已經讓猶太人給佔了,」他接下來的敘述簡直和現在討論全球化「工作外包」、降低成本的著作如出一轍,第一世界的工作機會被開發中國家搶去,而對華格納的筆下,不管戲劇、音樂、文學,讀者讀到的都是「淪陷」, 都是工作機會被猶太人搶走。
在華格納看來,這不僅是工作機會流動與成本降低的問題,而是當藝術落入像猶太人這樣兩千年來流離失所的民族之手時,在猶太人心中根深柢固的一種漠然、以一種輕浮又小心迎合的心態來與世界周旋,同時又帶著嘲諷與壓抑扭曲的意識,其結果就是造成藝術的墮落。歐洲音樂天才的血脈到貝多芬為止,之後就斷了香火。孟德爾頌的音樂輕盈精巧、技法純熟,但是華格納卻貶為「甚至失去了形式感」,流於充滿奇想、飄忽輕浮的形式,「看似色彩斑斕,激發了想像力,實則完全碰觸不到人類內在的情感,更遑論滿足情感了。」
一篇文章,與半世紀後的納粹搭上軌
華格納以如此猛烈的力道攻擊猶太人,或許有際遇上的偶然。華格納在一八四八年加入「祖國聯合會」,這一年馬克思發表了「共產主義宣言」,表達了對於社會改革的殷切盼望,以及對於現有體制改革的質疑。而在日耳曼各地,建立一個統一強大的德國往往成為解決社會問題的終極答案,甚至不排除以革命手段推翻各地現有的政府,剷除通往一統日耳曼的障礙。刻意將社會改革、政治改革與民族主義合流,成為十九世紀中葉之後歐洲各地,乃至亞洲國家不斷上演的革命劇碼。而華格納實際參與暴力政治活動的結果,就是他遭到通緝,無處容身之下,得到李斯特的建議前往巴黎。
當時的巴黎正是「大歌劇」當道的年代。巴黎歌劇院在一八三○年代完成,主其事的維農決定放手一賭,精挑具戲劇張力的腳本,重金禮聘名角、力求場面浩大、舞台華麗,只是作曲家難覓。那時羅西尼(Gioacchino Rossini)已經金盆洗手,但幾位可能的人選又無法效力,於是大膽啟用時年四十的麥亞白爾(Giacomo Meyerbeer),結果以《魔鬼羅伯特》Robert le Diable大為成功。
華格納所到的巴黎,正是麥亞白爾當紅之時。巴黎歌劇院開銷驚人,全要以票房來支撐,逢迎大眾口味的程度可想而知,也難怪華格納的作品不受歡迎,麥亞白爾同時推出的《先知》又是滿堂彩,兩相比較下實在難堪,華格納只得無功返回瑞士。但是華格納把這筆帳記在麥亞白爾的頭上,碰巧他是個猶太人,而孟德爾頌不用說,也是猶太人。華格納在〈猶太成分〉一文中,提了好幾次孟德爾頌,但主要是從專業上來批評他,麥亞白爾的名字隻字不提。但是華格納在寫給李斯特的信中,說這篇文章主要是衝著麥亞白爾來的,或許跟華格納自己在巴黎的不愉快經驗有關。只是華格納疑似反應過度的結果,卻是跟半個多世紀之後的納粹接了軌,恐怕華格納當初是沒想到的。
當時的雜誌編輯也沒想到。他只是覺得華格納的文字讓他不安,所以以編按說明:「日耳曼傲人之處之一,就是擁有智識的自由,至少在科學的領域是如此。我們以此自由為準繩,付印此文,希望讀者明察。不論同不同意文章觀點,但作者的廣博是無法否認的。」奉科學與思想自由之名,打開門之後,才發現這條路通往極權、奴役與殺戮。
或許猶太人的問題只是這時華格納心中一個次要的插曲,一經發洩,就不那麼重要了。因為華格納在這時候所思考的主要是自己在藝術上的主張:一八四九年發表了〈藝術與革命〉、〈未來的藝術作品〉,一八五一年寫了《歌劇與戲劇》,在文中說明了「主導動機」的概念,以及它在結構上的重要性。也是在一八五○年前後,華格納決定創作《指環》──從創作構想在一八四八年成形,到一八五二年完成劇本。
時空牽制,反猶惡名難以洗刷
只是或許華格納在成就自己的藝術主張、鑄煉自己的創世神話時,另一股對現狀不滿的反作用力在種種時空的偶然必然因素下,指向了猶太人。不幸的是,猶太人在二次大戰所受的屠戮,讓華格納即使再世,上了紐倫堡的法庭也難以為自己辯護。猶太人在文學、特別是在二十世紀美國電影、經濟、政治的地位,都使得猶太人在德國的遭遇受到過度的關注 (別的大屠殺不講,俄國也在二十世紀屠殺猶太人,數量也很龐大,但關注此事的人卻少了許多),華格納的惡名也更難洗刷。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猶太人在二次大戰的遭遇,歐美國家未必支持以色列建國。而這麼一來,以色列與大多數曾在歷史上迫害猶太人的西歐族群都已經和解,反倒是和兩千年來搆不著邊的阿拉伯人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並成為影響,譬如說,巴倫波英和薩伊德這兩人生命方向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這種深切的悲劇感,或許只能從希臘戲劇和華格納的《指環》中,尋得一點解釋與慰藉。
文字|吳家恆 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音樂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