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現代戲劇的精神導師姚一葦,離世已經十年了。同時是美學家、戲劇理論家與戲劇教育開創者,最重要的還是身為劇作家的他所留下的劇場作品遺產,一直到現在,都還是劇場後輩崇仰的經典。為了紀念大師,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今年五月將演出他的知名劇作《一口箱子》。本刊特邀曾執導過姚一葦作品《紅鼻子》的現任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系主任洪祖玲(本名陳玲玲),為文剖析姚一葦劇作與大時代的關係。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一口箱子》
5/25~26 7:30pm
5/26~27 2:30pm
6/1~2 7:30pm
6/2~3 2:30pm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展演藝術中心戲劇廳
INFO 02-33939888
姚一葦小檔案
▲姚一葦(1922-1997),原名姚公偉,生長於江西鄱陽,祖籍南昌。
▲一九四六年廈門大學畢業後,來台在臺灣銀行就職,三十五歲起先於藝專、政戰學校、中國文化學院藝研所和影劇系等校授課二十餘年,一九八二年,提前自台銀退休,創辦國立藝術學院戲劇學系,是首屆系主任兼教務長。
▲在劇作、美學、理論、批評、散文等領域成就斐然,自五十年代起參與《筆匯》、《文學評論》、《現代文學》等重要文學刊物編務,被文學界譽為「暗夜中的掌燈者」。現代戲劇推廣上,主持了五屆的實驗劇展,栽培眾多創作與教育人才,廣受劇場人士尊崇為「一代導師」。
▲一生著作有劇本創作十四部、學術論述七部、散文評論五本。
若不瞭解大時代因素與政治迫害在姚一葦身上所造成的影響,就很難真正解讀他的戲劇作品,尤其是《紅鼻子》、《一口箱子》、《X小姐》這三部劇作。若按張健在〈姚一葦戲劇的一正一反〉文中所界定,這三齣戲的性質都是屬於「反」:「所謂反,則意指懷疑人生,諷刺人類,乃至否定人生的價值。」一九二二年出生的姚一葦先生,常說自己是喝著五四奶水長大的。那個年代,內憂外患,戰火連連,五四運動聲嘶力竭地喚醒知識分子們的社會良知,是一個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時代。但,直到一九八七年台灣解嚴前,甚至是今天的中國大陸,海峽兩岸的政權與知識分子的關係,經常是緊張、剝削與迫害的。於是,繞著圈子說話,以象徵隱喻等符碼來傳達一己之言,是一葦先生創作的重要特色;在一葦先生的戲劇世界裡,真正的核心動作是無法用自然寫實風格來白描的。
《紅鼻子》寫作背後的沉痛心情
一九八九年,我與一葦先生在台北國家劇院聯合導演《紅鼻子》。作為劇作家的姚先生平常強調「不解釋自己的劇本」,在籌備與排戲過程裡,一葦先生僅在一九八九年三月三日的第一次總設計會議中、用約莫一小時的時間解析《紅鼻子》的象徵意涵。在導戲過程裡,一葦先生每次排演必到,但秉持著一開始姚先生即確定的工作原則:「排演場裡只能有一個聲音!」有關導演之各種作業與執行,一葦先生幾完全交由我處理,我也憑一己的直覺和理解來創作,甚少請問劇作家本人。一葦先生對《紅鼻子》的整體成績是相當滿意的。
不過,我對自己把劇終場景(王珮珮於紅鼻子下海救人時絕望地呢喃著「他不會回來了!」)氛圍經營的非常沉重悲慟且惶恐不安,始終有些「疑惑」,一直到一九九四年春節拜年時,我帶著負荊請罪的心情請問一葦先生:「會不會過於強調了?近乎已提出答案了。」這時候,距離《紅鼻子》一九六九年發表在《文學季刊》已整整廿五年後,因台灣解嚴言論自由了,一葦先生才坦白且完整地告訴我寫作這戲的心理背景:《紅鼻子》是在非常痛苦的心境下寫成的。當時,陳映真因《文季》被捕入獄,陳耀圻也被抓起來,而他自己,早在一九五一年,已育有二子的他,只因有人告發他接了一封他自己從未接到過的信,從八月被關到次年三月。我聽了極其震驚,「所以,你說,『他不會回來了!』是對當時政治環境一種痛苦的反射!」一葦先生篤定地點點頭,「當時,誰也不知道這些人被抓了會不會放回來,心情非常苦悶絕望。」
「這是一個好可怕的時代,我剛好碰到了。」
一九九七年一葦先生辭世時,陳映真在追念文字〈洶湧的孤獨〉裡,回憶一九六九年他在牢獄中讀《紅鼻子》時的撼動:
有誰能比一個突然被捕、被拷訊、被投獄而失去一切正常生活的人更理解先生所寫的、被不可抗的原因而和外面的生活斷絕關係的世界呢?我逐字讀著劇本,彷彿感覺先生穿過眾神袖手的獄牆,如同往時在先生家客廳那樣,向我傳來諄諄然、靄靄然的安慰和鼓勵,使我不能不面壁屏息,抑制滿眶的熱淚。
一九九四年春節的談話,是我通往一葦先生戲劇靈魂的一把鑰匙。一九七七年參與《一口箱子》世界首演製作時,我還是中國文化學院藝術研究所戲劇組的研究生,研讀這個劇本時,我們用西方「荒謬劇場」套在這個劇本上,事實上,最荒謬的是姚先生成長的年代。一九三八年,原名姚公偉的一葦先生出外就讀中學,因八年抗戰有家歸不得,十九歲高中最後一年無故被關了一個多月,一九四六年大學畢業,原擬先渡海來台灣銀行安定工作,孰知兩年後政局劇變從此與故鄉家人斷了音訊,而他在廿九歲時又因白色恐怖再度被捕。
在陳傳興教授領隊拍攝的《姚一葦口述自傳》裡,一葦先生直言他寫《紅鼻子》時澎湃的感思,相信那也是一九七三年寫作《一口箱子》的心理環境:
你看這個世界,你看這個世界,你說什麼是可靠的?……被捕,被抓,送上刑場,那些……那些……那不是很荒謬的事情?For what? For what?現在,如果那些人再活回來的話──確實是白死了一場……
對人生的瞭解上,經過這麼多挫折,越來越虛無,非常空虛,以往的價值觀都覺得沒有意義……
不發自心底的東西是不能寫的。
這是時代的問題。這是一個好可怕的時代,我剛好碰到了。
「現在,連名字都沒有了。」
然而,在姚一葦先生十四齣劇作裡,最消極的是一九九○年寫成的《X小姐》。
從廿四歲便來到台灣的一葦先生,因政治因素在台灣定居了此後五十一年,他完完全全把自己的生命才華奉獻給這塊土地這裡的人民,但,當台灣一九八七年解嚴,才邁進「民主」,政客的野心隨即踐踏才綻開不多時的民主花朵。「省籍情結」被政客刺辣辣炒作不已,手段猙獰,如高舉血淋淋的豬頭下掛著「外省豬滾回去」的牌子等等,無所不用其極。當年已六十五歲在台灣落地生根已四十一年的姚一葦,陷進「這是哪裡?」「我是誰?」「何處是我的故鄉?」種種大哉問裡。一葦先生近乎絕望地沉重告白:
我真的是面臨創作上的困境。
實在是,到了這樣,真的,除了變成一種符號以外,什麼也不是。徹底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我們所能保留的、能支配的,統統都沒有了。現在,連名字都沒有了。
Nobody,就是說,不是somebody,而是nobody。
我真真實實地面對我的環境,但,重新開始,是太慢了。
《姚一葦口述自傳》
寫《X小姐》時,姚一葦悲觀地不認為有「重新開始」的可能,然一如張健早在一九七七年所歸納出來的「姚一葦戲劇的一反一正」法則,三年後,一九九三年,姚一葦發表了最後一個劇本《重新開始》,且在一九九五年親自執導,飾演男主角丁大衛的,是廿七年前寫作《紅鼻子》時被捕入獄的陳耀圻。
在一葦先生辭世十週年後的今天,我很好奇地想著,這十年來,台灣的政治亂象只有越來越沉淪,商業掛帥惡質媒體腐蝕著社會民心,強調「絕不當空頭文學家」的一葦先生,如果仍活著目睹這一切,他的悲憤,將是情何以堪呢?!
延伸閱讀
《表演藝術》雜誌第55期「紀念專輯/姚一葦」,p.20-30,1997年6月
姚一葦劇作年表
●《來自鳳凰鎮的人》(三幕劇),1963年
●《孫飛虎搶親》(三幕劇),1965年
●《碾玉觀音》(三幕劇),1967年
●《紅鼻子》(四幕劇),1969年
●《申生》(四幕劇),1971年
●《一口箱子》(獨幕劇),1973年
●《傅青主》(二部劇),台北:遠景出版社,1978年;台北:聯經出版社,1989年
●《我們一同走走看》(獨幕劇),1979年
●《左伯桃》(京劇),1980年
●《訪客》(獨幕劇),1984年
●《大樹神傳奇》(獨幕劇),1985年
●《馬嵬驛》(三幕劇),1987年
●《X小姐》(獨幕六場),1991年
●《重新開始》(二幕劇),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