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帕吉的劇場美學,視覺創意是最重要的一環,影像和現場表演的結合,更是他劇場作品的一大特色。他的劇場魔術奠基於寫實,卻又跟傳統寫實主義大相逕庭。擅長說故事的他,所有原創劇作都有一個層次繁多、情節引人入勝的故事。而且他的劇場善用多重形式,會隨著情節流轉而自然出現,不著痕跡地完成任務。
羅伯.勒帕吉的劇場及電影,視覺創意向來是重要的一環。在他開始拍電影之後,影像和現場表演的結合,更成為他劇場作品的一大特色。容我再拿他跟羅伯.威爾森作個類比,以便更清楚地凸顯兩種藝術傾向的不同特質。雖然同為多面向的跨界導演,也都不時在自己的作品裡擔綱主演,甚至兩人都做過《哈姆雷特》的獨腳戲,然而兩位羅伯的劇場美學卻南轅北轍。
奠基於寫實的劇場幻術
威爾森劇場的魅力在於拒絕寫實。他把外在世界改造成幾何色塊和一條無垠地平線展佈的內在風景,快速時像激烈變換的畫布,緩慢時像一個永遠無法醒來的夢境。相反地,勒帕吉的劇場魔術奠基於寫實,卻又跟傳統寫實主義大相逕庭。他以局部暗示的手法達到不可思議的寫實效果,例如《在月球的彼端》,景片上的一個圓形玻璃可以瞬間變成魚缸、洗衣機、或月球表面,而將整個舞台空間轉換成起居室、洗衣間、或太空艙。在《安徒生計畫》裡,則出現了貨真價實的一整排電話亭。
當這些寫實空間在舞台上以不同角度出現時,更予人不可思議的魔幻感。例如《測謊器》當中,兩人對話時忽然同時單腳往背牆上一踏,身體順勢成為水平(當然還有一腳在地面支撐),整個空間看來忽然轉了九十度,變成俯瞰角度。荀貝克歌劇《期待》中,勒帕吉則在舞台上搭起一道斜面,時而當作牆面、時而當作地板。《在月球的彼端》結尾,主角從候機室飄向太空的無重力狀態,事實上是演員在地板上擺動身體,再以立面鏡像反射造成的「現場特效」。這種視覺欺騙的手法在《安徒生計畫》中更發揮得淋漓盡致,主角數度彷彿坐進一張背景圖片中,造成平面圖案與立體人物並置的奇異效果。
從不正面切入的說故事大王
讓寫實空間不斷變換角度的視覺要素,與勒帕吉不斷轉移思考焦點的敘事邏輯,有其形式與主題的暗示契合。和威爾森拒絕敘事的演出策略相反,勒帕吉是個說故事大王,並且一再改變敘事的角度,帶來令人意想不到的新觀點。所有勒帕吉的原創劇作,都有一個層次繁多、情節引人入勝的故事。甚至他最享盛名的作品:《龍之三部曲》和《太田河的七條支流》,都是《一千零一夜》般迂迴兜轉,既橫向廣織、又縱向綿延的多線敘事。故事中的每一場戲,則博採不同的戲劇類型及表現方式。他的風格遊走在悲劇、喜劇、懸疑推理之間,變換自得,其實單場看來都十分通俗劇。但經過剪接、並置、轉折、串連,卻逐漸煥發出心靈深度的光暈。因而看勒帕吉戲劇的經驗從來都是妙趣橫生,令人樂不可支,正由於他喜歡說故事帶來的親和力。「通俗」在他手裡,就像寫實的表象一樣,是勾引觀眾投射自身經驗的手段。但是我們別想輕易全身而退,等在後面的永遠是始料未及的深沈複雜感受。
勒帕吉的表現手法也不拘一格,皮影、偶戲、歌劇、舞蹈、脫口秀、即時轉播等形式,會隨著情節流轉而自然出現,不著痕跡地完成任務。使用這麼多不同形式,一方面是為了遊戲與觀賞的樂趣,另一方面,則和勒帕吉的人生觀有密切牽連。這些手法避免了一成不變的表現慣性,也避免了停留在「正面切入」的觀點。變換一方面是為了揭露,一方面卻也造成更多閃躲和遮掩。在遮掩中,觀眾有了更多想像、更多投入,卻得以不致卡死在事物的單一面向,而弔詭地,更接近勒帕吉想展現的多層真實。
用小劇場精神在探索宇宙
以《安徒生計畫》為例,主景之一的整排電話亭是一種「溝通」的展示,但卻也遮掩了後方的事物。另一主景是銀幕,透過正向、背向的投影,可以呈現事物,但銀幕本身也成了遮蔽物。透過銀幕,更可以製造「偽現場」,例如當演員在銀幕上噴漆,噴出的字樣卻是用背後投影投出預拍的圖像。銀幕更可以製造「似非而是」的效果,例如《安徒生計畫》開場時,演員背對觀眾致詞,他的正面特寫,卻投影在後面的巨大銀幕上,疊合觀眾席的景觀。我們看著一個人的背面,他卻以更大的形象「面對」我們說話!此一「似非而是」的情境,恰恰從形式上呼應了表演情境:一個假的無法執行的演出,卻帶引出一個真實的演出。
雖然劇團叫做「機器神」(Ex Machina)以強調製造心靈魔幻的技術向度,但勒帕吉始終堅持採用的只是幻燈、投影、錄影、鏡面等「低階」的技術,因為他的視覺奇蹟,倚重的是創意觀念,而非昂貴技術。也可以說,他是在用小劇場精神在探索宇宙。當然從表演到幕後,這些技術的配合是極為精密的,仰賴一絲不苟的專業精神。在訪談中勒帕吉也不斷提及,限制如何激發創意,創意如何帶來自由。這,或許是我們欣賞勒帕吉神乎其技的表演時,更值得思考的問題。
文字|鴻鴻 詩人、電影暨劇場導演
名家看羅伯.勒帕吉
劇場導演 王嘉明
當代劇場導演的典範。雖常驚艷於他統合不同藝術領域(例如影像、樂手、美術裝置、馬戲特技……)的導演功力,但最令我訝異的是他將劇場基本元素:文字、敘事、物件、表演和劇場的空間想像和幽默感等發揮到極致。作品本身並不賣弄科技、視覺經驗和當代思維,而能感受到暖暖深沉的人文厚度。他,Robert Lepage,非常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