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一月,柏林人熱情地在冷冽風中迎接碧娜.鮑許與烏帕塔舞蹈劇場的到來,睽違柏林九年的碧娜帶來二○○五年為韓國首爾而作的《粗糙的切割》,韓國音樂與泡菜登上舞台,近來舞台風格減弱戲劇效果的碧娜,在此作中更是用了大量的純粹肢體動作,但碧娜關注的兩性話題與獨特幽默感,仍然讓觀眾擊節讚賞。
戶外飄著凜烈的風雪,一月底的柏林冬天仍然冷峻刺骨,但劇院外頭卻早早地站了一排觀眾,舉著牌子、苦等一票,而「柏林藝術節劇院(Berliner Festspiele)」前廳擁入即將塞爆的人潮。畢竟,碧娜.鮑許可是柏林的稀客,全世界的劇院或舞蹈節,皆不惜重金邀請「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舞團在國外的演出多於國內,距離上次鮑許到柏林演出《熱情馬祖卡》Masurca Fogo,都已事隔九年了。在德國,觀眾只有驅車前往烏帕塔才有目睹鮑許作品的機會。
鮑許在世界舞壇的地位早是無庸置疑的,稱她是「傳奇中的傳奇人物」也不為過!當我們這群中生代舞者還在大學練苦功時,她就已享譽國際、叱咤風雲了。二十年來,看她的作品由強烈的批判性與深沈的情緒抒發,至近年來充滿溫和柔美且愉悅的浪漫風情,若要和早、中期的舞作相較,過去那種愛恨分明的兩極化與錐心的沈痛感已不再。鮑許的作品的確是稍減了張牙舞爪的戲劇效果,也簡約了舞台道具,但卻明顯地加入大量肢體動作,尤其在此作《粗糙的切割》Rough Cut中更甚。台上除了一位資深舞者外,幾乎是清一色的年輕舞者,這也許是鮑許近年來偏重肢體的主因之一。
為韓國首爾而作,以純粹獨舞為主軸
《粗糙的切割》編於二○○五年,以韓國首都首爾(Soul)為創作背景。諸如鮑許過去以城市為主題的作品,像是《巴勒莫,巴勒莫》(1989)、《只有你》(1996)、《拭窗者》(1997)、《水》(2001)、《呼吸》(2003)與《天地》(2004)等,這些跨國界所創之作,並非為了再現當地原貌與風俗民情,而是藉異地文化的衝擊,刺激創作靈感與啟發新穎的編舞素材。如同記者問鮑許:「您覺得自己是歐洲人嗎?」,鮑許回答:「歐洲的界線在哪?」創作之於鮑許是無國籍、無彊界之分野!
舞台上由設計家彼得.帕布斯特(Peter Pabst)建造一座十二呎高的白色陡岩巨牆,外觀粗糙不平看似斷崖峭壁,讓人一進場就感受到它的雄偉與壓迫,這是鮑許至目前所有作品中最龐大的舞台設計,我坐在觀眾席前排,仍不見牆頂。音樂方面則結合了大量韓國現代、古典與西方電子音樂、流行曲目等,日本作曲家坂本龍一(Ryuichi Sakamoto)的鼓聲也令人印象深刻!此作以純肢體的獨舞為主軸,貫穿全場。女舞者的獨舞大多以手勢帶動上半身動作為主,表現女人的柔性美感,在靜謐聲樂中潛藏著抑鬱與不安。顏色鮮豔或綴以花朵的長禮服、洋裝限制了女舞者下半身的動作,因此,全場較能感受到男性的爆發精力,男性的獨舞顯得乾凈俐落,在狂亂中充滿張力!
全場演出透露著顯而易見的兩性關係,這一直是鮑許作品所關切的主題之一,從最早期的《春之祭》(1975)、《穆勒咖啡館》(1978)等至今,鮑許對兩性議題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及玩不完的可能性。簡言之,作品透露了這樣的訊息:「絕對完美的兩性關係是不存在的,痛苦與快樂都源自於對愛之渴求!」。男女在爭執、嫉妒、慾望、佔有、孤獨、包容、夢想、幻滅……之中,訴說著云云眾生的七情六慾,觀眾似乎可從中窺見與自我似曾相識的經驗而產生共鳴!無怪乎,看完鮑許的演出或電影之後,常有觀眾感動地熱淚盈眶!
男女爭戰依舊在,「泡菜」也顛覆
一開場,男女爭戰遊戲即展開,兩位男士上台聊天、吹口哨,接著互傳木頭,當女人介入;以性感的姿態爬地挑逗男人們……,一男藉猛砍木塊展現男性雄風且發洩他過剩之精力,女人像木頭般,在空中任男人們相互拋擲。在鮑許的作品中,女性經常扮演弱者或受害者的角色,諸如台上重複著女人似玩偶般地被男人翻來覆去地隨意操控。或是,女人在台上燒著五顏六色的紙花,然後被抬舉在男人肩上繼續焚燒,另一男拿著桶子在下面接著灰燼,煙塵裊繞,女子像幽靈般地飄浮在空中,充滿淒清孤獨,女人的渴求想望,似乎遙不可及。
韓國名產「泡菜」也讓鮑許稍微顛覆了一下,一群女人拿著大白菜當扇子優雅地扇風,她們不急不徐地漫步而舞,眼神充滿曖眛……,所有的白菜葉片最後成了棉被而覆蓋在男人身上。隨後,女人們幫赤裸上身的男人們擦肩搓背、洗刷,接著拿大臉盆往男人沖水,台上瞬間成了澡堂(看似暗喻亞洲特有的按摩或三溫暖文化),觀眾也發出驚呼聲!當大夥玩得正起勁,另一群人快速地進場抹地擦拭,在一陣混亂中,突然光線大白,全副武裝的專業攀岩者們從牆頂上神速地往下吊降,完美精確的時間空間,再度地挑起觀眾的視覺神經!
鮑許除了表現情感的悲觀面外,她一貫的幽默小玩笑也是眾所皆知。例如:一女由男人扶持,爬上一株小樹枝上,愜意地欣賞遠處的風景,而下面的男士卻苦力發抖地支撐著。或是戴蛙鏡的女人,由男人抱著腰在海水投影中作潛水狀。另一幕是男士快速地脫衣,換成女人發出興奮急切而饑渴的尖叫,兩人在山坡上狂歡叫囂……。男女不管是大玩鬥牛遊戲,或者互相搭肩並將外手在頭上圍起「心心相印」的甜美姿勢也好,總是讓人在內心竊笑,並且感受到鮑許喜愛反諷的言外之意。
白色巨牆除攀岩外,也投影著紫花、山巒、綠草、波浪、乘電梯的韓國人與色彩繽紛的燈管及慶祝生命的煙火等,有時舞者隱沒於影像中成為充滿詩情畫意的風景寫照。最後一幕,舞者們在台上不斷地奔跑,看似繁忙的追逐卻也象徵著時間的流逝,而舞者偶爾駐足原地舞動,像是要抓住生命的片刻記憶或在浩瀚穹蒼中流留下短暫印記!
奔放舞者為鮑許女神展現生命風景
鮑許的舞者們在台上總是勇於作為、毫不保留;不管是飛、跑、跳、摔、滾、游泳、潛水等無所不能,他們陶醉與沈浸於鮑許的風格觀念,像虔誠信仰者般地擁護著他們的女神。鮑許可以把困頓轉為詩意、將日復一日的舊習轉化成吸引人的笑話,她像透析世事般,信手拈來地將她對生命的觀感,揮毫於一齣齣開放而沒有結局的故事。長達三個小時的《粗糙的切割》,不論在結構內容、影像與時空調度上,都屬緊湊完整、無可挑剔!
(本文轉載自《碧娜.鮑許—為世界起舞》一書,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出版)
文字|俞秀青 旅德編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