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暴風圈在台北上空快樂狂奔,一會兒山上、一會兒地上地橫掃,爸爸媽媽還有六歲的我,奮不顧身地各頂住一扇門,薄薄的木板門一次一次地被風吹凹進來,我雖小,可是有大人在就不會怕,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一根木棍斜頂著門,接受那一次又一次凹進來的風……。
民國四十六年,我們住在今天的台北信義計畫區,也就是基隆路、信義路的交叉地帶,方圓十公里左右找不到幾幢三層樓以上的建築,不是稻田就是一些簡陋的民房。「四四南村」當時算是一個大眷村,俯看下去,就像是蜷伏在「象山」腳下的一張破地毯。我們家是一堆沒有分配到眷村房子的「獨立戶」,就沿著信義路和基隆路邊,相互依附地搭起蓋起了一條單一街道,倒也使光禿禿的基隆路旁,平添了幾十戶有門牌號碼的人家;如今,不論是第一代或第二代,依然住在那一帶的老居民恐怕極不多了。
面對颱風,就像打仗
我家當時是住在基隆路一段450號,屋子裡還有一根水泥電線杆。爸爸在前廳開了一個小小的修玻璃和畫花瓶的小店,後屋約有七八坪大,一家五口就住在裡面,左右拉開四扇木板作的大門,就迎著朝陽做生意,上回四扇門,就休息、吃飯、睡覺、過日子。
整個信義、基隆路上,就是一個可以讓颱風任意肆虐的無阻礙地帶。爸媽都是大陸來的北方人,沒經歷過颱風。
有一天,媽媽快速地騎著腳踏車下班回家,一下車就說:快點,快點,颱風晚上就要來了。說完就跟爸爸把後院晾的衣服、兩輛腳踏車、招牌,都塞進店面裡,找些舊衣服、破布,把電線杆和屋頂連接的地方塞緊,以防風雨大時快速進水,電線杆被風吹晃了,水就會沿著電線杆、好多好多地往下流,流到屋內可以積水。爸爸光著上身把當作櫃檯的大木箱,很艱難很小心地推到大門後面,頂住中間比較脆弱的兩扇門。大木櫃子上鋪張軍毯,我就睡在上面,爸爸說天黑時風會很大,讓我們小孩沒事的就先睡覺,我才六歲,感覺上,好像看著大人要打一場仗。如今想起來,就是房子太不堅固了,否則你可以約幾個朋友到家來打牌,邊打邊欣賞窗外的「風」。第二天看看新聞,哪裡哪裡災情慘重,知道以後隨意地捐點錢,看上去還能酷似一個大善人。
我們家不行,雖然家當不多極了,也經不起「傾家蕩產」的感覺。隨著風力逐漸加強,爸爸已為了保護家園抵禦颱風,累了一頭汗,坐在凳子上,喝著涼開水,抬頭看看屋頂,細細打量一下門栓,手再搖搖大木櫃子看力量夠不夠頂門的,間歇地扯開嗓子,向隔壁開中藥房的王老闆打聽颱風最新消息。老中醫用山東話,很謹慎地跟父親覆述著收音機裡的廣播:暴風半徑120公里,每秒風速50公里!比剛才又增強了!沒事吧?爸爸說:怎麼沒事?我們家已經進水了,都到腳脖子了!
半夜,暴風圈在台北上空快樂狂奔,一會兒山上、一會兒地上地橫掃,爸爸媽媽還有六歲的我,奮不顧身地各頂住一扇門,薄薄的木板門一次一次地被風吹凹進來,我雖小,可是有大人在就不會怕,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一根木棍斜頂著門,接受那一次又一次凹進來的風,大姊二姊在旁看著,眼神裡還透露出:男孩子到底是男孩子,挺管用的,我自己也覺得挺管用。
那個黑影子衝過來了!!
爸問王老闆:看到外面的情形嗎?王老闆湊著門縫往外看,大聲地說:路燈沒倒,燈泡全碎了,對面兵工廠的圍牆,被吹開了倒了一小段!外面很黑,看不太清楚,哎呀!從牆裡頭跑出一個黑影子!爸說:是人嗎?王老闆說:不可能是人,是一個像野豬那麼大的動物!!向我們這跑過來了,跑得很快!老李,快快,你家有沒有鐵棍?我去拿砍藥的柴刀來,它跑過來了!這門可頂不住它啊!爸媽急得慌了手腳,小孩嚇得不敢出聲,爸爸拿出打仗的精神,冷靜地思考……要是有槍就好了,沒有!那就不要驚動它,把燈關上,屋子裡一片漆黑,老王跟爸爸密切注意著那個怪物,它愈跑愈近了,媽媽抱著我們三個小孩躲在後屋,不敢出聲,爸和王老闆,手上拿著傢伙抵著門,聽外面的動靜,那怪物衝向我們門邊,又停在馬路上,轉著圈子,距離近了,老王顫抖的聲音跟爸爸說:哎——老李!我不行了,我頭暈!哎!它怎麼飛起來了!哦——老李,我看錯了,那是一個裹著樹枝的大草球!我真是眼花了,爸說:真的是個草球嗎?老王說:啊!真是個草球,現在又往三張黎那邊跑過去了!
我們全家,跟王老闆都笑起來了,笑聲都蓋過了風聲。該三張黎那兒的人緊張了。
李立群
資深劇場、電影與電視演員
為「表演工作坊」創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這一頁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推銷員之死》、《ART》等
電影作品:《我這樣過了一生》、《搭錯車》、《恐怖分子》等
獲金鐘獎最佳男主角、金鷹獎、飛天獎以及金馬獎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