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代初期,政府提出了「眷村改建方案」,大部分在戰後初期因陋就簡搭建而成的眷村面臨拆遷在即的命運,因而使得許多具有眷村第二代身分的作家「鄉愁乍然湧現」,遂抱持著「辭鄉」的心情為家園「作傳」。這也就是為什麼齊邦媛教授會一再強調:眷村文學是眷村作家繼承了父執輩的鄉愁、其後在自己的土地上「二度辭鄉」的產物。
提到「眷村」,一般人腦海中所映現的,是怎麼樣的一幅景象呢?──是反共復國的神聖使命?是櫛比鱗次、像魚骨頭一樣以一條小巷為中心左右對稱排開的矮小、破舊、狹仄的房舍?是集合了南腔北調的鄉音、酸甜苦辣各式滋味的大雜鍋?還是巷口的大榕樹、籃球場與爬牆打架溪邊捉泥鰍後山摘水果樣樣都來的孩子的天堂樂園?以上種種,或許都是眷村,卻也都只不過是一小部分的眷村。
在那些生於斯、長於斯的眷村子弟心目中,眷村生活的記憶、眷村住民患難與共的情感,永遠難以言盡,因此,他們選擇用文字筆墨將這個豢養哺育他們、匯集他們的經驗與能量,同時承載了父執輩國仇家恨的家園以書寫留存,讓我們在眷村從台灣社會隱身消失的此刻,依然能夠透過文學作品一窺眷村的樣貌。
七○年代,眷村文學乍現
從一個後設的眼光來回顧,一九七五年刊登在報紙副刊的兩篇短篇小說或許可以被視為現在所通稱的「眷村文學」的起點──朱天心的〈長干行〉與孫瑋芒的〈斫〉,前者講的是一段眷村裡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初戀情懷,後者則是寫一個老兵和一個小男孩聯合保衛村中老榕樹的故事。小說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平易溫暖,勾勒出戰後來台、「隱居」在竹籬笆內的族群輪廓。而兩位作者書寫眷村的意圖和動力並未就此停止,孫瑋芒在一九七八年發表了〈回首故園─眷村生活素描〉一文,朱天心更於一九八一年以眷村成長故事《未了》獲得《聯合報》中篇小說獎;此後,以眷村為題材的文學作品開始有如雨後春筍般冒現,「眷村文學」也漸漸成為備受文壇矚目的文類。
除了孫瑋芒和朱天心之外,較為讀者所熟知的眷村文學作家還包括朱天文(〈小畢的故事〉)、蘇偉貞(《有緣千里》、《離開同方》)、袁瓊瓊(《今生緣》)、張啟疆(《消失的□□》)、蕭颯(《如夢令》、《少年阿辛》)……等人;此外,一九八六年希代公司出版的《我從眷村來》可說是集眷村文學之大成的首部作品,而朱天心於一九九一年發表的〈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則被公認為是眷村文學發展的又一高峰。這些作品或寫戰後外省移民相聚於眷村的因緣、或寫眷村生活的困境與眷村二代亟欲出走的想望、或者描寫在「君父缺席的城邦」裡「江湖子弟江湖老」的叛逆心情……。
眷村書寫為「辭鄉」
無論書寫題材為何,一個值得玩味的問題是:為什麼眷村文學會不約而同地在八○年代大量且集中的出現?朱天心在述及《未了》的創作緣由與初衷時表示:「這個題材本是想好了要等將來功力夠的時候,好好寫成一篇長篇的,沒想到去年五月得悉以前住的村子要拆建為四層樓的國宅,為了這個,短短的數日內倉卒下筆。」這段話為上述問題的解答提供了一絲線索──正是由於八○年代初期,政府提出了「眷村改建方案」,大部分在戰後初期因陋就簡搭建而成的眷村面臨拆遷在即的命運,因而使得許多具有眷村第二代身分的作家「鄉愁乍然湧現」,遂抱持著「辭鄉」的心情為家園「作傳」。這也就是為什麼齊邦媛教授會一再強調:眷村文學是眷村作家繼承了父執輩的鄉愁、其後在自己的土地上「二度辭鄉」的產物。
誠然,無論是多麼美好的桃花源,也終有曲終人散的一刻;當「眷村」走入歷史,當我們已然無從追索眷村的容顏,幸好還有「眷村文學」,替眷村保留一份真實的紀錄。
人物現身
蘇偉貞:那些還沒說出來的故事,我會繼續講下去
採訪整理 趙慶華
我的人生似乎始終是在小東路上來來去去──無論是過去父親在後來改為804軍醫院的砲指部擔任教官,我出生、成長的「影劇三村」,還是目前教書的成功大學;而這也或許是我比其他作家更為幸運的地方,因為多數眷村作家是以「回顧」、「追溯」的眼光來看待他們已經離開的眷村,但是就我而言,我從來沒有離開一直生活著的村子,看到那些大嬸、大娘精采的故事和人生,總覺得不能不寫,因此,書寫成為一種單純的記錄和呈現。或許,我採取了較為戲劇化、誇張的表達方式,那是為了更鮮明地突顯眷村與眷村族群的特殊性。
成長過程中,沒有眷村以外的經驗,很難比較哪一種生活方式更好一點。只是依稀記得就讀家齊女中時,由於學校靠近水交社眷區,附近充斥各色大江南北的小吃料理,許多本省籍的同學對此感到很新鮮。而我與她們互到對方家裡作客的經驗則讓我們同時意識到:原來我們是這麼的不同!可惜的是,我無法得知她們當年是怎麼看待外省眷村人的。
說起來,「影劇三村」的規模比起全台灣各地眷村都不遑多讓,差不多有四、五百戶人家吧;但在眷村改建條例的規範下,目前已有一半拆遷改建為高樓,另一半卻依然保持著原有的擁擠狹窄的面貌;即使我們家幾年前已經搬離到村外的附近居住,母親仍然離不開這裡,幾乎每天都一定要回到村子裡與左鄰右舍閒話家常或打打麻將,就如同村裡其他許多長輩一樣,這種「離不開」,泰半是因為「情感」──她們的一生幾乎都是在此度過,但也有很多人是因為缺乏足夠充裕的經濟條件,而不得不繼續蝸居在如此破敗老舊的社區裡。
或許,眷村文學注定只能是一段時代的痕跡,它終究是要過去的;不過,還有許多沒說出來的故事,我會繼續講下去。
關於蘇偉貞
蘇偉貞,廣東番禺人,一九五四年出生。自幼成長於台南眷村,以《紅顏已老》、《陪他一段》、《世間女子》、《舊愛》、《離開同方》、《熱的滅絕》、《沈默之島》等小說作品蜚聲文壇,其中多部著作處理眷村裡的情愛、生活、女性等議題。近年亦編有《台灣眷村小說選》,致力於眷村小說史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