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歐洲鋼琴家布蘭德爾(Alfred Brendel),從今年起推出一系列告別巡迴演出,而告別的終點,二○○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的音樂會,就選在最愛給傑出的音樂家熱烈掌聲、同時也擁有最苛酷品鑑能力的維也納。不屬於任何學派,沒有任何師承,沒有任何信條的布蘭德爾,擁有的是多元的藝術能力與認真的研究精神,演奏詮釋風格兼具深度與廣度。不再登台的他,未來仍排滿了演講、文學朗誦、研討會等活動。從二○○九年夏起,請拭目以待一個「文學式」的布蘭德爾。
這是一雙長年貼著繃帶的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永遠縱橫貼著剪成條狀的OK繃。七十七歲的鋼琴家,布蘭德爾(Alfred Brendel)選擇在今年退出舞台,他的最後一站——也是最後一戰,理所當然地落足於維也納。
誠如布蘭德爾自己所言:「我並不會對演出、掌聲或者喝采上癮,所以,為一生的演奏生涯畫下句點,是一個極自然的過程。」這,是有成熟內涵、深度思想的藝術家,才會說出的話語。「最好是無預警的告知,我心中理想的狀態是:舞台上演出完畢後,再對聽眾說,剛剛是我的最後一場告別演出。謝謝。」不過,人生、藝術經驗豐富的布蘭德爾,當然知道其不可為之,所以,就算他再怎麼討厭表面的形式——尤其是最討厭做作的形式,也清楚「告別」,還是得有模有樣的。因此,一連串的告別音樂會,就此展開了,對這一為期整整六十年的演奏生涯,畫下一個句點。整個五月,他在德國告別巡迴,等到年終,選擇維也納,在這個最愛給傑出的音樂家熱烈掌聲、同時也擁有最苛酷品鑑能力的地方,結束他一輩子在「作曲家」和「聽眾」之間的對話。
跟隨繆思的腳步,兼及深度與廣度
布蘭德爾不屬於任何學派,沒有任何師承,沒有任何信條,因為,他跟的是繆思女神。這位融有捷克、南斯拉夫、奧地利血統的多方全才,迄今演奏、出書不輟,早時還涉及畫畫及作曲。著稱的是他那種要彈就彈全部作品的漫天蓋海的毅力,以及學究式、知識分子般的深深鑽研態度,於是,一種兼具深度與廣度的演奏詮釋風格,就隨著歲月而產生了。
今年的十二月十八日,在維也納的這場告別音樂會上,他將與維也納愛樂合作,彈奏莫札特的Jeunehomme-Klavierkonzert 鋼琴協奏曲。但是,有多少人——甚至專業演奏家——會對這首作品研究得如下詳細呢?我們且聽布蘭德爾道來:
「這是首誤名沿用、並且佚名久矣的曲子,一直到幾年前,人們才發覺,她應該正名為『Jenamy鋼琴協奏』曲才對,而不是Jeunehomme-Klavierkonzert。Jenamy是當時法國一位知名舞者(Jean Georges Noverre)的女兒,她彈得一手好鋼琴,這首鋼琴協奏曲,是莫札特題獻給她的作品。我不知道她是否長相可人,但是莫札特在這首曲子裡,展現了不凡的靈感樂思,這首鋼琴協奏曲,可說是他創作生涯中的一大躍進,亦可說是他的第一首大師之作。」
這裡,清楚地展現出一個知識分子型的藝術家底蘊,一種無盡探索藝術奧妙的胸懷,一個無設框架的翱翔心靈。唯此,才能對古典音樂文獻博徵旁引,得中其妙,並清楚地知道,音符,只是窺得藏在音樂中的秘密的工具而已。布蘭德爾的人文素養,活潑、古典、深厚、幽默人性化,有記者問他,如果,慶祝退休要舉行派對的話,會想邀請誰——對象包括古者來今。布蘭德爾列出了一份「亡者之宴」的名單:
「首先我想請莎士比亞,想就近地好好觀察他,因為,至今從沒有人知道他的長相、以及他的談吐如何;還有斯湯達爾(Stendhal),《紅與黑》的作者,這位我所景仰的十八世紀的法國作家;此外,兩位英國謬言詩人Edward Lear和Lewis Carroll,也是坐上賓;當然,還包括奧地利的作家穆吉爾(Robert Musil);至於義大利畫家Monsu Desiderio,他是現代超現實主義畫家重新發掘的一位十六世紀時的畫家,有人說他患有分裂症,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瘋;還有莫札特,看看他的舉止,是否異於常人;最後,就是姞內瓦.班琦,一位義大利的貴族,達文西曾畫過她的肖像,對我來說,這是我認為最美的一幅畫,也許,她會帶達文西一起來。」
多麼有趣的人選!多麼廣泛的閱讀涉獵!書中人,畫中人,多麼豐碩的靈感來源!同時,音樂家也少得如此可憐。
盡其一生,追求真正的藝術真諦
布蘭德爾心中能稱得上音樂家的人選,實在少之又少,因為,多數人都被音符矇蔽了,現代,還有更炫頭的把戲,混淆視聽。沒有人文素養的藝術家,實在為數甚眾;不過,正因為欠缺人文素養,這,也阻斷了他們真正成為音樂家的道路。布蘭德爾不得不失望地看著舞台上一群耍身弄段的年輕之輩(尤其在鋼琴領域),極盡所能地把自我膨脹到極限,而枉顧真正的藝術真諦,當然,更不用講其心態了,完完全全地以滿足自我來奴役經典作品。
對布蘭德爾來說,他認為基本上有兩種迥異的立足點,其一:以寧靜的心態來傾聽作品中的真諦,並賦予充沛的耐心,來明瞭作品真正在傳遞什麼,並且學習應如何面對它;另一種:就是今日常見的態度,把自我展耀放在第一位,對聽眾、作曲家頤指氣使。這樣子的人,事實上是懷著另種與藝術無關的心態,也就是要當明星——利用藝術品,達成自我炫燿的目的。
那麼,獨到的見解、獨具一格的詮釋風格,該如何習而得之?舞台上這麼多的明星,如果彈得都一樣,那不是無法突出嗎?又該如何變成樂壇上的常青樹呢?布蘭德爾集其一生的經驗,表示:特殊的個人風格,來自於對曲子的熟稔與長期的耕耘不懈所獲得的心得。埋首用心數十年之間,一定會有吉光片羽的出現,也許,換成作家,會稱之為「靈感」吧!而不是因為,出於為異求異的標新立異,以故意彈得和別人不一樣,來博得他人的眼光。
那演出當下,有沒有一刻完美無暇的詮釋產生呢?布蘭德爾彈了一輩子的琴,從十七歲,在奧地利格拉茲這個南部小鎮的崛起,至今遊走於所有著名的音樂廳,他並沒有在賽馬式的音樂競賽圈子裡,一施身手,而是以一種「自學式」的天賦,來面對藝術與人生這課題。他認為,如果真有那絕對完美的一刻出現,那音樂家真是要謝天謝地,他自己曾經有那麼次經驗,在一次實況錄製舒伯特的《降B大調鋼琴奏鳴曲》後,認為自己再也無法彈得更好了。他補上一句:這並不是說,我就已經洞悉其中玄妙,掌握所有音樂上的秘密了。
一代大師,如是說。那麼那些勤奮、經驗不及他的後生晚輩,何以驕矜?
不迷惑於掌聲,亦不迷惑於聽眾對他的崇敬
至於天才又是什麼?實際上,布蘭德爾有一位這類型的學生,父親是美國人,母親是台灣人,今年才十五歲。才走筆到這裡,我們已經可以感受到經紀人那種虎視眈眈、巴不得立即把他送上舞台的猙獰模樣。布蘭德爾不願多說,只說已經強力阻止他出道兩年了,這段期間,讓該學該會的,在一切平靜下進行吧!(音樂,來自於寂靜。)他表示:天賦極高的人,腦部運作得比一般人快好幾十倍,並且同時擁有精準的注意集中力,這使得他們在接收事物時,會產生與常人不同的結果,和這樣的人一起工作,比較能體會當年莫札特或舒伯特的腦筋是如何運轉的。布蘭德爾上課時,問這位年輕小孩看哪些書,搞不好沒時間閱讀?他回答:我看書速度很快。
我記得十七年前的一場音樂會:在布蘭德爾出場之前,音樂廳的負責人,不尋常地現身在舞台上,對聽眾聲明,今天是大師六十大壽,特此表達祝賀之意。說完有請布蘭德爾登台,此刻,掌聲貫場,音樂廳負責人在與布蘭德爾握手恭賀之際,尚嫌不足,不禁發乎情地單膝下跪,以示敬意。此刻,掌聲更熱烈了,那不是官場的作秀氣氛,而是出自聽眾內心的自然反應。
一個向藝術家下跪的國度。
布蘭德爾,不迷惑於掌聲,亦不迷惑於聽眾對他的崇敬,那麼,如果,他真的不再登台,生命中會缺少什麼嗎?他說:腎上腺素。演奏壓力所造成的生理反應,會讓人緊張、盜汗、心跳加速、血壓升高、坐立不安 (只有極少人例外),這一切,是因為腎上腺素分泌的關係——為了應付一個超出人所能承受的非常狀況。但是,他並不會停止「生活」,少了音樂會,他還排滿了演講、文學朗誦、研討會等活動。各位,從二○○九年夏起,請拭目以待一個「文學式」的布蘭德爾。
猶記在維也納聽的第一場音樂會,就是布蘭德爾所彈的舒伯特奏鳴曲,最後一場,也得去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