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這齣《萬千師奶賀台慶》,完全不是「賀台慶」那回事;這回詹瑞文要從頭到尾反串女人,呈現幾齣港劇常見的劇情橋段。這樣一齣沒有情節、或說每段都得從頭開始慢慢建立劇情線的表演,詹氏一方面展現了一位劇場演員的巧思、細膩,也以身體實踐所有可能的能量,在演完之後,從容地鞠躬下場。
每每想起香港這位近年來以驚人速度竄紅、全場獨挑大樑的劇場演員詹瑞文,我腦海中就會突然浮現他某場表演橋段,跟著低頭發癡竊笑;痛苦的是,我卻很難跟周遭說普通話的親友解釋我那突兀的喜樂是從何而來,只能像隻「猩猩」上下跳躍。
我錯過他於二○○四年以香港劇場組合劇團名義來台演出的藝術性劇碼《兩條老柴玩遊戲》,完全沒有把他納入「劇場類表演者」的期待。在○六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香港目睹他一人單挑兩齣三小時製作——一是以模仿香港社會影視名人為主的《男人之虎》,暗喻香港男人之「苦」(廣東話的「虎」、「苦」同音);二是以不同扮裝造型詮釋好幾位想入主歌壇、一夕成名的角色,藉以評價香港流行歌曲的歷史演化。
然後我發現,只要我在香港,就會把進入詹瑞文的表演劇場的機會,當作是一次難得的娛樂享受。這種心態跟在台灣看表演,截然不同。同理可證,我對這幾齣戲的幕後導演林奕華,竟也沒有像在台灣看他作品那樣「嚴苛」。
全場反串的電視台諷刺秀
這次這齣《萬千師奶賀台慶》,完全不是「賀台慶」那回事。從小看港劇長大的我,儘管不會自命「師奶」,但也總對香港無線電視台(TVB)出品的連續劇深富「信心」;這回詹瑞文要從頭到尾反串女人,呈現幾齣港劇常見的劇情橋段,就算從頭到尾都是廣東話,也嚇不跑我這個港劇迷。
幕揭起的時候,那一座三面白牆的、冷冷的盒子鏡框空台,像是店面一開張就往我這個過路客人潑了一盆冷水,舞台設計完全沒有辦法讓我興奮。隨著每張變換的天幕式投影照片,逐一介紹香港的歷史(我承認,我沒有完全聽懂),而畫面裡每一個角色都被電腦程式改換為演員詹瑞文的面貌,香港觀眾看得是愈來愈樂,場面愈來愈熱。雖然旁白以一座虛擬電視台C9(英文發音與廣東話「師奶」同音)的四十週年台慶,反諷現實中香港電視台龍頭無線電視(TVB),卻同時用戲劇性手法,利用虛擬的情節,與觀眾建立了彼此息息相關的情感。在詹瑞文(反串貴婦)出場的引領下,觀眾非但同聲祝賀C9電視台「生日快樂」,連結束暗場的時候,全場竟然爆得熱烈掌聲。這讓我聽到演員的台詞說:「師奶是個大家庭」時,真箇五味雜陳、哭笑不得!
這個開頭讓我體會到詹瑞文的魅力,毋庸置疑。
有若人格分裂的俐落表演
接下來的十四場演出,分別是第二場詮釋有若受虐購物狂的貴婦,與當街對罵砍價的菜市場婦人的〈野蠻闊太與Cheap師奶〉;戲劇性的對比強化了詹瑞文有若人格分裂的俐落表演,尤其那段以貴婦姿態、芭蕾舞般的肢體接收丈夫禮物時的雀躍表現,讓我噴飯。喔!叫我笑到受不了的是──偏偏我在現場還得裝出一副台灣劇評的矜持──第三場的〈電話女強人〉。反串的詹瑞文神情嚴肅地詮釋忙著接電話、打電話,並以些微的幾分鐘差時間在安排「她」看似忙碌的Schedule;他聰明地揀選生活中的日常動作,一面講電話、一面想掛斷,結果搞得整張臉幾乎要貼在桌面上的肢體表演,讓我笑得點頭不行、搖頭不是。
第四場〈15/16〉則是表演電視劇裡常見逆來順受的苦命女子,往往心地過於不合現實的善良,還得承受過去曾當過舞女的難堪;由於詹瑞文的反串,讓觀眾一面暢懷大笑,一面又能清楚地「覺察」舞台情節的荒謬。第五場〈向世界恤髮〉,詹迅速變換為一位長髮少女,一面寫部落格、一面用動作敘述自己與男人約會的遭遇,一面讓觀眾看見「她」看似純情、其實充滿慾望──即是以「慾女」諷刺「玉女」。看到這裡,我突然有種舞台上應該有現場樂隊的幻覺!是聯想到台灣的《鐵獅玉玲瓏》嗎?
大膽展現「泳裝女體」
第八場〈香港小姐選美〉則是我認為詹氏相當大膽的演出;他非但著泳裝登場,從容展現自己模仿的「女體」,還在與舞台外評審聲音的對話時,走下舞台,舉單腿踩在一位男觀眾座位席的靠把,像是用扮裝的身體,跟觀眾示威,當然也是展現一位演員改變身體外觀的能耐。我在想,要是我,決不會嚇得像那位男性觀眾整個人縮在一邊,而是要仔細張望詹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選美〉的對話什麼都有;有廣東俚語如:「大家在門前捉賊,你在後門放火。」或是經典對白像「你並非長子嫡孫,你是野仔(私生子)。」也有創作群新編的押韻對句,為的是反映選美會無聊的問題和答案。
在全長兩個鐘頭後,詹瑞文出現在這僅僅一場以男裝演出的〈智能焗飯〉。他一開口說出:「各位有沒有一種看見女人反串男人的錯覺?」就讓我的身心分裂:打心底讚嘆這位劇場演員的機智,卻以一般觀眾的姿態享受這個笑聲。這段表演以諷刺手法再現香港電視台一位總經理級主管所跨界主持的節目;節目中這位主持人除了以尖銳的問題直接打探明星來賓的隱私,還在來賓思考答案、表現尷尬的時候,一面在電視鏡頭前品嚐義大利美食,情節之誇張讓人匪夷所思。當主持人問對面空椅子上的女性來賓,為什麼要被「包」時,詹竟然冒出「包」字可以解釋成「包養」,又能說是吃包子,還反問對方「有沒有想過出『剪』(剪刀)?」這樣好笑的冷笑話。
不過,最精采的喜劇節奏在於詹氏以四種非常雷同的方式處理這位主持人一面吃餅乾屑一面講話之醜陋的手法。第一個是直接噴灑,觀眾當然直覺噁心;第二次再噴,已經是意料之內,觀眾看了又更開心;第三次他喝了水,沒想到竟又噴一嘴,還是很逗;第四次他喝水,整個囫圇吞棗嚥下去,依然有效果。說真的,我覺得這段跟戲曲演員表演武功身段一樣叫絕。
精采絕倫的劇場演員
整齣戲直到劇終前的〈生日快樂〉,急轉直下走著股市低迷的步調;詹氏反串的四十歲中年婦女在丈夫生日時質疑他的不忠,表達婚姻的不快樂,最後甚至謀殺了空沙發上的男人,像是又愛又恨地想毀了四十年的香港無線電視一般。然而,虛擬情節的單薄,叫人有點踩不牢演員所表現的這股悲傷;直至天幕像電影在劇終時不斷打出工作人員人名那樣浮現咄咄逼人的未來劇集名稱,而詹氏以一身黑衣打扮,如縞素般走上舞台,讓我看見創作群以沈默提出對電視劇集最嚴厲的批判。
這樣一場「告別式」延續至謝幕,讓我覺得詹氏一直審慎地處理演員對舞台表演的尊重和堅持,甚至維護了演出的完整。除了語言魔術(廣東話與英文的跳躍置換),演員快速換裝的確叫人目眩神迷,俐落的服裝設計完全呈現詹氏身體的優點。這樣一齣沒有情節、或說每段都得從頭開始慢慢建立劇情線的表演,詹氏一方面展現了一位劇場演員的巧思、細膩,也以身體實踐所有可能的能量,在演完之後,從容地鞠躬下場。
偏偏詹瑞文這次不演《射雕英雄傳》的郭靖、黃蓉,或是《神雕俠侶》的楊過,不然我一定笑得連走鋼絲都可以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