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電影場景裡最資深的女演員,卻年紀輕輕-姬拉.艾瑪戈(Gila Almagor)。她也是以色列影史裡,第一位攀升到電影明星地位的演員。原本所有人認為她只是當明星的料,但事實證明了,不管在舞台上、電影裡,她都是最傑出的表演者。」這段中肯的評論早早寫在一九六○年代,出於以色列權威影評歷夫.拉夫(Zeev Rav)之首。姬拉.艾瑪戈,今日被讚譽為「以色列影壇第一夫人」。在五十三年的表演生涯裡,她參與千次演出,包跨了四十餘部電影、上百部電視劇、無數齣大型舞台劇製作。作為納粹大屠殺的倖存者第二代,姬拉十五歲時即離開飽受精神疾病困擾的母親,隻身前往特拉維夫。綁著長長的猶太人辮子,身無分文,她投靠以色列國家劇院,還因為只會回答「Yes!」,開始得到許多小角色的機會。在漫長的表演者生涯裡,她曾經在事業巔峰放下一切轉赴紐約學習,也曾渡過六年毫無演出機會、幾乎自殺的險境。在片場,她極力反對空洞的花瓶角色,執拗地向導演徵求為女性角色鋪陳深度的機會,她所主演的《芳心封鎖》Siege為以色列影史第一部以女演員為主角的電影。除此之外,她參與改善演員權益的工會運動,以及成立個人基金會促進兒童福利,為以色列文化領域的重要改革者。
姬拉的第一本自傳小說《阿維雅的夏天》被翻譯成多種語言,並改編成電影,獲得一九八九年柏林電影節銀熊獎、西班牙瓦拉多里德電影節金穗獎、聖雷莫電影節最佳外語片獎。一九九七年,姬拉.艾瑪戈獲得以色列電影學院終身成就獎。訪談中,姬拉多次提到自己是性格堅強的演員,七十歲的她宛若以色列電影的見證者,「以色列電影早已走出千篇一律的種族衝突或是軍人遇上女孩這類的故事,我和以色列電影一起成長,從綁著長辮子的猶太小女孩演起,到現在我是軍人、倖存者、每個人的奶奶。」作為世界影壇的重要演員,七十歲的她仍然晨起讀書,甚至為了鼓勵年輕導演,出演學生電影。一路走來,我們可見姬拉背後的表演者信仰與深度。
十月份,姬拉應邀訪台演出她的舞台版《阿維雅的夏天》,在台上展現她的精湛演技與人生經驗。本刊特別專訪這位偉大的女演員,為我們道來她的演藝人生與表演思考。
Q:是否可以跟台灣的讀者介紹一點你的成長背景?
A:我媽媽在二次大戰時從波蘭逃亡到以色列,爸爸則在納粹黨著名暴動「碎玻璃之夜」(The Night of Broken Glass),連夜逃出德國。他們在巴勒斯坦相遇,當時兩人才廿三歲左右。我五個月大時,爸爸被阿拉伯狙擊手射殺,媽媽孑然一身,在孤兒院當清潔工。三歲半時,我們輾轉得知母親的親戚全死於大屠殺(註)。在失去丈夫與所有家人的打擊下,她崩潰了。這就是我所記得的母親:一位精神障礙者。我出入孤兒院多次,她狀況也時好時壞,十五歲半時我從大屠殺倖存者的小村莊離開,隻身前往特拉維夫。
當時特拉維夫一所戲劇學校正要開辦,他們來村莊找我,說我很有天分,或許可以作專業的演員。我踏上了旅途,在特拉維夫的中央車站下了車,不認識任何人,也不知道哪裡可以過夜。跑去國家劇院報名戲劇課,她們說:「你太小了,服完役再過來吧!」那兩個禮拜我天天跑辦公室說服她們讓我試鏡,秘書對我大叫:「走開吧!」有一天我生氣了,在紙條上寫了:「姬拉.艾瑪戈」我說:「如果過幾天你在報紙上看到我被車撞,或是發生任何慘事,妳都要負責。」然後她說:「天啊!妳真是夠了,去試鏡吧!」我開始上課的第一年就常常和國家劇團一起表演,也是國家劇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表演者。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接受過正式訓練,連第一年表演課都沒上完,就拍了十年電影,全是靠外表、年輕和機運。我作了一個異於常人的決定,在所有電影看板上都是我當主角的巔峰時刻,和一切說再見,去紐約學表演兩年。我查了全歐洲的表演學校,發覺當時最好的表演老師都在紐約,我和最頂尖的老師學習,李.史特拉斯伯(Lee Strassberg)、烏塔.哈根(Utah Hagen),甚至和六歲小朋友一起上芭蕾 。一天上課十四個小時,晚上再到劇院看戲。生平第一次可以看著鏡子說:「姬拉.艾瑪戈,你是個演員。」去紐約的貸款過了七年才還清。
Q:你一開始就很清楚想當一名成功的演員?
A:一開始就是和孤兒院朋友們一起玩玩而已,十四歲第一次到劇院看正式表演,我心想:「那是我要的。」一年半以後,我就站在國家劇院的舞台上了。當時國家劇院承襲俄羅斯戲劇傳統,所有小女孩角色都是由有了年紀的女演員擔任,俄羅斯戲劇認為要有一定生活經歷才能詮釋表演。但我想當時國家劇院根本不想讓任何年輕演員擠進表演名單內,那是一個封閉的小圈圈。有好一陣子我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有一天《安娜的日記》女主角臨時生病,導演說:「我們還有那個小女孩…姬拉。」導演給我兩個禮拜準備,但四十八小時我就把劇本全部背熟,年輕的時候總是充滿爆發力。那個舞台劇造成大轟動。我也是第一個拍廣告的女演員,一開始我們根本沒有電視嘛,有了電視以後,有人找我去拍洗衣機、香煙、銀行、美乃滋廣告,我的面孔被全以色列所熟識。
Q:請問早期在以色列拍電影的工作氛圍?
A:那時候連電影學校都沒有,預算少,技術差,導演多半是看了電影受到感動而投入,不然就是留學回來的,每拍一次都是傾家蕩產。當時是布列卡(Bourekas)類型的電影,Bourekas是一種便宜、方便的猶太零食,顧名思義,這類低資金電影多半描述不同種族間的趣事。以色列電影工業仰賴許多早期投入者,政府也發現電影是世界看到真實以色列的唯一辦法,訂立許多保護法規與補助條款,否則世界仍然以為我們就是:槍炮彈藥、恐怖分子、阿拉伯與猶太仇殺。以色列電影工業是綿密細緻的革命,上禮拜我們才結束第五屆兒童影展,播放由兒童寫劇本、拍攝、架燈光、剪接與後製的電影。
Q:很多人認為你五十三年來的電影形像存載了以色列女性的歷史。
A:這對我而言是最好的讚美。通常的狀況是,拍完一部關於妓女的賣座電影,隔天你就拿到一堆關於妓女的劇本。我很嚴格檢視手中的劇本,一個簡單的好角色是不夠的,我希望扮演有深度與社會意義的角色。今年我七十歲,世界女性影展作了一個「以色列女性:姬拉.艾瑪戈」專題,呈現我在所有電影中的角色鏡頭。紐約MoMA藝評人認為我的臉代表了以色列女性。
Q:一九六○年代以色列電影工業就像當時的好萊塢一樣,完全由男性主導。作為一個有強烈企圖改變大環境的女演員,你如何衝擊那樣的環境?
A:當時男性工作人員對待女演員的方式是可恥的。導演可能完全無視劇本,走過來說:「把上衣脫掉!」我組織工會要求政府明言規定:「所有拍攝鏡頭都要在詳列在劇本上。涉及裸露鏡頭:半裸、全裸、有無肢體動作、特寫,皆需演員簽名同意。並且僅有主要拍攝人員可以在現場。」在此之前,情愛鏡頭拍攝就像偷窺秀一樣,所有人躲在一角偷看,這讓我全身發抖。但是從現在到我過世以後,會有「姬拉.艾瑪戈條款」保護所有演員。
Q:在寫下《阿維雅的夏天》這本半自傳小說之前,你沈寂了整整六年,這對你的表演生涯有什麼影響?
A:從紐約回來我就停止和任何劇團簽約,我想作完全自由的演員。一九八○年代,有一個禮拜我沒有接到任何試鏡電話,像是等待情人一樣,你不停拿起電話檢查是否有接好。就這樣整整六年,沒有任何人打來。我打給所有認識的導演:「我是姬拉。」他們說:「噢!小姬拉,好久不見!」我說:「不要和我裝親熱,我要的是工作。」整整六年,好像電影世界再也不需要我。
六年後有個多年熟識的好友導演打來問:「你要演《靈慾春宵》嗎?」我感動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兩個禮拜,導演不見蹤影。另一個知名演員向我要造型師的電話,她說:「你知道嗎?我要演《靈慾春宵》 …。」我和那個導演幾乎不再說話。過了幾個月他帶新劇本跑來我家,「姬拉!別管《靈慾春宵》,那都過去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主角是你的,我還需要靠你找資金。」我說:「我現在真的很衰弱,先讓我去倫敦休息一個禮拜,等我回來,一定全力以赴!」
我回到特拉維夫機場,我先生緊握著報紙,看起來很詭異。我說:「有誰死了嗎?」他不敢回話。打開報紙,頭條是導演太太即將出演那部電影的主角。我在機場徹底崩潰,完全不像自己。窩在被窩裡大哭,不梳頭,不吃東西。第五天,小女兒上學前說:「媽媽!等我回來以後,你不可以再哭!」我看著她,想到我那精神失常的媽媽,瞬間覺悟。我回房洗澡,把自己打理乾淨,從抽屜裡拿出筆記本,像是嘔吐一樣地寫下自己的故事,整整十天。《阿維雅的夏天》成為暢銷書,印在學校課本上。到現在有四十五種版本,翻譯成各國語言。六年像是上帝的試煉,看看我有多強壯?我沒有去自殺,我還在舞台上。之後繼續演出電影、舞台劇,在第一千次演出以後,我就停止計算了。我十足地強壯,並且知道那六年的狀況有可能在一夕之間重演,從不心存僥倖。
Q:身為大屠殺倖存者第二代和你的表演之間有任何關連嗎?
A:我一直不願意回到母親出生地。當我第一次站在波蘭大屠殺紀念館前面,心情激動,所有人都該帶自己小孩去看看人類之間的暴行,邪惡是沒有底限的。我熟讀大屠殺的歷史,但在親眼所見那一刻,才理解大屠殺底下,個人命運如何被改變:發瘋並且從不觸碰我的母親、從未被提及的父親、以及在車站一無所有的小女孩。這是我作為一個演員的內心背景,每一毛錢都是我用雙手掙來的,當個演員很高貴嗎?我拼命到一個極限。我常想像上帝問我:「你做了什麼?」當個演員是不夠的,我父親廿五歲就過世,母親病到在世界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而我想要這世界被改變,我希望能留下一點貢獻。
Q:回到你的表演,請問你如何為每個角色作準備?
A:出於很早停止表演訓練的警悟,我無時無刻不在學習。家裡沒有書,我求別人借我,像是吞嚥一樣閱讀。我偷取人們怎麼過生活。有次演出英法戰爭的角色,我付了一筆錢給史學教授幫我上課,他說:「能幫你上課太榮幸了,把錢收回去吧。」我說:「不!你可以把錢捐出去,但我要知道,我是靠著自己的付出完成這個表演的。」
Q:有任何一個時刻,你完全滿意自己的表演嗎?
A:從來沒有。或許有幾個時刻,當這個來自小村莊並且從來沒讀完中學的女孩拿到以色列演員最高榮譽獎,並且第三次拿到以色列最傑出大學的榮譽學位時,我是光榮的。但不代表我滿意自己的表演了。
Q:在你標準裡,什麼是最好的演員?
A:正直,永遠不違背初衷。理解社會文化環境,重視你的身體。好奇心,你詮釋人們,但並非憑空發明,要永遠活在人群之中,看人們的眼睛、如何呼吸、以及說話的聲音。
註:在波蘭大屠殺裡,姬拉的母親失去一百四十七位親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