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長製造劇場幻象的魁北克鬼才導演羅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於二○○二年開始構思一齣挑戰「聲音」的劇場作品《配音》Lipsynch。從兩年前開始在世界各地巡迴試演後,終於醞釀成一齣長達八個半小時的故事,並在今年十月上旬登陸美國紐約的布魯克林音樂學院(Brooklyn Academy of Music),展開一場話題性十足的劇場馬拉松。
「我們通常會把聲音、說話、和語言混為一體,但這三者其實是完全不同的獨立個體。《配音》就是一齣探討這三種不同面向的定義,以及在現代人試著表達自己的同時所牽動的三者互動。」(註1)勒 帕吉在節目單裡開宗明義地把這次的創作主題告訴了觀眾,並與他的創作團隊「機器神」(Ex Machina)展開一段不曾有過的冒險旅程。擅長藉由影像、空間、動作和音樂來說故事的「機器神」,這是他們首次跳脫以影像為出發點,而從他們不熟悉的 領域——聲音——開始工作。勒帕吉以禪的態度,將整個製作看作一個探索的過程,在試圖找尋新的說故事方式的同時,讓「聲音」引導他們前往一個比經營影像還 能更深入角色的創作角度。時間對於勒帕吉來說不是用來作為度量衡的一種單位,而是一種空間——他不受時間的束縛,不設限完成的日期,讓摸索和堆砌的過程成 為美感經驗的工作室,然後在最後開放大眾參觀,而在接收觀眾反應的同時,繼續調整他的作品。對他來說,當整齣戲落幕的時候,才是它完成的時刻。
無限制的工作期,探索所有和聲音創作有關的形式
如 此無時間設限的工作方式和他本人「蒐集狂」的工作態度大有關係。勒帕吉習慣以工作坊(workshop)的方式來創作。他邀請演員、設計師和不同領域的藝 術家們共聚一堂,就某一個主題從事即興創作,讓作品在日漸繁複的過程中成型。而這次為了探索他未曾涉及的聲音領域,他把自己觸角伸入所有和聲音創作有關的 形式:歌劇、搖滾樂、爵士樂、合聲、錄音、配音、音效工程、廣播、電話、讀唇術、語言能力重建等;而在語言的部分,他讓九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優秀演員共同參 與即興編劇的工作,將存在於法語、西班牙語、英語和德語裡的文化、生命和感性注入九個各自獨立卻又互相影響的故事裡。在這樣綜合了學術性的臨床研究和個人 感性經驗的工作過程中,他們不僅找到了歌唱的聲音(singing voices)和合成的聲音(synthesized voices),還挖掘到了良心之音(voices of the conscience)、血親之音(voices of blood relatives)、化外之音(voices from beyond)、靡靡之音(hallucinated voices)。他偏執地搜尋所有的可能,希望像西斯汀教堂的壁畫一樣,繪出一幅涵蓋人類聲音的浮世繪。如同勒帕吉前兩齣史詩規模的劇作《龍之三部曲》The Dragons’ Trilogy和《太田川的七條支流》The Seven Streams of the River Ota, 《配音》採用了相同的敘事模式——讓一個個風格獨特的個人故事層疊堆砌出一齣巨大的、跨越時空的作品。但在經歷過這段探索的過程之後,勒帕吉說:「雖然 《配音》的形式和架構和我們其他的製作一樣是既巴洛克又不受限制的,但這次,我們所創造的角色們似乎是從一個更深刻的地方孵化出來的。」(註2)
整 齣戲的發展過程,只能用「混亂」這兩個字來形容,但這卻是勒帕吉喜歡的創作狀態:「很多人認為混亂是不好的,但其實它可以是非常豐富多產的!」二○○七年 二月,在《配音》的劇本還沒有成形、幾個角色還未創造出來的狀態下,勒帕吉勒帕吉大膽地在英國新堡(New Castle)的北方舞台(Northern Stage)劇場,以一張票廿八英鎊的價錢讓觀眾前來觀看這個仍在創作階段、卻已有四個半小時長度的新戲。但和正式演出不同的是,在這個試演的階段,觀眾 有機會用他們的意見來幫忙雕塑這個即將包含九個獨特的角色故事、跨越七十年的時空(從一九四五年到二○一五年)、總長八個半小時的劇場作品。勒帕吉解釋這 種創作方式:「我從來不去想要『排』一齣戲,而是去『玩』。大家帶進來各種物件或概念,我們就開始和這些材料玩即興創作,然後等著看會有什麼東西產生。經 過一段時間之後,作品本身就會逐漸在我們面前顯現。」「而通常,尤其是在接近完成的階段時,我不大會去想我是一個導演,反而比較像是一個指揮交通的人。我 的工作是把這些發展出來的概念和片段放置到最有效果的位置,而有時候,我的工作也包括了說『不』。」
歷經七年創作,成就九段角色故事
歷 經七年的創作旅程,《配音》終於在紐約的觀眾面前展開羽翼。九個片段分別以其中主角的名字為標題,每進入一個新的故事時,他們的名字便如同一頁新的篇章, 靜靜地被投射在舞台上。第一幕:Ada。幕啟,一節飛機客艙的橫切面呈現在我們面前。高大的奧地利女聲樂家Ada走進客艙坐下,原本安靜的空間卻被一陣急 烈的嬰兒啼哭聲劃破。在Ada和女空服員的關切下,才發現將嬰兒抱在懷中的年輕母親已經斷氣。幾天後,始終掛念不下無名嬰兒的Ada,開始打電話詢問他的 下落——從加拿大機場到德國的政府機構(均由飾演Thomas的Hans Piesbergen扮演客服人員),Ada最後意外地在電話的另一頭得到她頭號粉絲Thomas的幫助,並將小嬰兒帶回英國撫養。時光飛逝,被取名為 Jeremy的小嬰兒長大成為一個叛逆的搖滾少年,而遠在德國的Thomas則成為一名神經外科醫師前來倫敦執業。Thomas和Ada在倫敦的地鐵上巧 遇,久別多年之後的再次重逢,讓兩人發展出一段意外的戀情,最後決定步入禮堂互守終身。而無法和Thomas共處一室的Jeremy,不顧養母多年來在音 樂方面的培養與期望,憤然決定前往舊金山學電影,並到南美洲探索他親生母親的身世。
Thomas在第二幕成為主角,在慟失醫學院恩師之後, 他開始對自己的生活、工作和信仰產生疑問。無法和Ada溝通,Thomas卻在看完一名他的病人的駐唱表演之後——來自魁北克,被腦部腫瘤逐漸威脅語言能 力的爵士女歌手Marie——感動地對她敞開心胸。這番對話取得了Marie對Thomas的信任,決定接受動手術的風險。於是,勒帕吉讓舞台上的表演搭 配實際腦部手術的投影,讓觀眾身歷其境般地看著Marie在手術過程中逐漸失去語言的能力。接著在進入第三幕前,讓仍舊頭紮繃帶、沒有語言能力的 Marie藉由錄音程式,將她只能唱出母音的歌聲分為四軌錄製,自己合成一首懾人的無伴奏重唱(a cappella),作為她找尋自己聲音的序曲。Marie在完成語言復建後,重拾以往為外國片配音的工作。看似恢復良好的她,卻因為記不起她父親的聲音 而困擾不已。最後則是在她妹妹Michelle的建議下,用當年以八釐米拍攝的無聲家庭紀錄片,自己為父親配音。透過音效處理師的幫助下,Marie感動 地找到了父親的聲音。而離鄉背井的Jeremy則在第四幕展開了他的新生活。他找到當年母親在尼加拉瓜的住址,在那裡,自她舅舅的口中聽到他母親當年前往 歐洲學唱和她的德國音樂老師發生曖昧關係的故事之後,Jeremy決定要來拍一部電影來紀念他的親生母親。而這部經歷一連串製作烏龍才完成的電影就是 Marie在第三幕時所接的配音工作。
故事遠離核心,史詩功敗垂成
但正當我們期待這些角 色和事件會越扣越緊的時候,故事的發展卻在第五幕開始與核心漸行漸遠。第五幕的主角Sarah是Ada母親的日間看護,曾經靠賣淫維生的她受邀參加一個廣 播節目的訪問,而在電台裡認出失散多年的哥哥。早已擺脫原本粗俗口音的他,現在改頭換面成為知名電台主持人,並不想與Sarah相認。第六幕是Sarah 哥哥的工作夥伴Sebastian,在倫敦從事音效設計多年的他,收到父親過世的消息後回去西班牙參加一場荒謬的葬禮。第七幕裡年邁又剛與太太離婚的 Jackson警探在調查電台主持人意外死亡真相的同時,也在找一位能陪他去上社交舞課的舞伴。第八幕的Michelle,則是在四個多小時前第三幕 Marie的妹妹。這一幕除了交代Thomas和Marie即將要結婚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看Michelle如何一個人經營一間二手書店…。這四個 角色的故事如同遙遠的衛星一般,讓我們知道宇宙可以有多浩瀚無邊。但在勒帕吉一意孤行地探索銀河邊際的同時,這原應稱做史詩級的作品卻逐漸在發散的過程中 失去了重量。
最後一幕的〈Lupe〉是全劇無論劇情、節奏和視覺都是最有震撼力的一段─我們目睹了當年Jeremy的親生母親Lupe,一 個單純善良的尼加拉瓜女孩,被舅舅賣給人口販子到德國當雛妓的過程。被皮條客用毒品控制的Lupe,在接客無數後生下了Jeremy。在某次交易 中,Lupe認識了有計畫解救性奴隸的紀錄片工作者。她答應在紀錄片裡講述她受虐的過程,以換取自由的可能。沒想到隨後一場讓皮條客致命的車禍,讓大難不 死的她逃離德國,搭上前往加拿大的飛機向紀錄片工作者尋求庇護。但最後,她還是撐不到終點而在飛機上斷氣。勒帕吉在最後將這齣戲帶回了起點,在探討聲音、 語言和文化之外,又加上了對社會問題的關注。然而這個載著觀眾們航行了八個半小時的製作,在沿途與我們分享無數視覺和聽覺的綺麗風景,卻未曾衝破語言和聲 音的對流層,飛到我們對勒帕吉期許的美感高度——不是九個恣意生長的歐式小品,而是期待這些故事能在最後昇華至一個凌駕在語言和聲音之上,卻更貼近靈魂的 藝術境界。
演員展現驚人語言與聲音表演,影像依然精采說故事
本劇裡每一位演員都有著驚人 的語言天分和聲音表演能力。即使每個人分飾多角,卻總是能在第一時間順暢地轉入角色所需的語言或口音。雖然觀眾得不時地跟緊字幕,在英、德、法、西語之間 換檔,但表演的節奏卻從未被語言打斷。演員們充分地掌握到每一種語言的質地與節奏,恣意地穿梭在角色之間,改變舞台上的國度——在他們的對話中,我們看到 了語言的地理性。但是最動人的聲音表演莫過於Marie的單人四重唱。在這段無語的歌唱片段中,Marie不僅讓我們聽到了聲音最原始、最純粹的表達能力 ——不需要語言和文字,我們聽到也看到了人類想要發聲的本能與慾望。不管勒帕吉自己知不知道,但這卻是全劇最接近《配音》一直在追尋的應許之地!
雖 然主題是探索聲音,但是「機器神」還是擅長透過影像和裝置在空間裡說故事。在舞台設計Jean Hazel的巧思下,巨大的機艙拆解之後可以變成火車和地鐵車廂、錄音室、倫敦某處的閣樓和一台可以在舞台上跑來跑去的汽車框架。幾片分開放置的木板,被 只能擷取2D空間攝影機收錄後,投射在牆上卻變成了整套的桌椅和鋼琴。低頭看Thomas和Ada在舞台上如坐針氈地坐在木板的一角,抬起頭看牆上的投 影,卻見他們變成各坐在咖啡桌兩側的夫妻冷淡地經營一段對話。全劇最後的高潮——Lupe的獨白——在她用西班牙文說出她如何被皮條客強暴地奪去貞操以習 慣接下來的工作時,身穿白衣的Lupe身上被投影機打上另一個正被許多雙手來回撫摸的赤裸胸膛影像,讓許多現場的女性觀眾抓緊坐椅以抵抗這個強烈的畫面。
華麗探險仍未完成,期待寶物觸及靈魂深處
八 個半小時過去,全場雷動的鼓掌聲不僅是獻給台上辛苦的演員們,更多是來自觀眾給自己撐完馬拉松的掌聲。其實要看完這齣戲並不困難,間歇不斷的視覺和聽覺效 果刺激出類似看馬戲團的快感,加上高達四次的二十分鐘中場休息和四十五分鐘的晚餐時間甚至會讓人覺得有種節奏被打斷的感覺。《配音》這場華麗的探險只能說 是對勒帕吉和「機器神」一段很寶貴的旅程。他們一起蒐集到了很多的寶物,但它依舊未完成,直到勒帕吉能收起頑童的態度並真正地去工作這個題材——「指揮交 通」只是堆積材料的另一種模式,要討論這些寶物能觸及靈魂深處的可能性,一個導演必須先把那些箱子打開。
註:
1.“We often confuse voice, speech, and language, but those are indeed three very distinct and totally different things. Lipsynch is about the specific signification of all three and their interaction in modern human expression.”—Robert Lepage.
2.“As in our other shows, the form and structure of Lipsynch is baroque and unconstrained but this time, the characters seem to have emerged from a place that is more profound.”—Robert Lepage.
相關網站:
《配音》和「機器神」官方網站 http://lacaserne.net/index2.php/theatre/lipsyn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