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適逢蕭邦二百周年冥誕,三月也正是他的出生月份,全球樂壇也紛紛以音樂會紀念這位大師。作為古典音樂中永遠的「鋼琴詩人」,大家總記得他作品的纖細與感傷,雖然也相當符合他的外在形象,但深究他的人生,卻不難發現,他刻意與世人保持距離的文雅面貌下,其實燃燒著澎湃的靈魂和想像力。
他願望很多,但抱的希望很少,什麼也不要求。
──Torquato Tasso(1544-1595)
很多人覺得蕭邦是個娘娘腔的音樂家。
蕭邦(F. Chopin,1810-1849)的外表看起來的確很孱弱的:他面容蒼白、肢體羸瘦,深邃的淡藍色眼眸似乎友善卻令人難以親近,臉上柔和文雅的微笑總是透露著些許憂愁和無力感。蕭邦的身體雖然長期遭受病痛的折磨與摧殘,虛弱的身軀下卻蘊藏著澎湃的靈魂和想像力,情感強烈的程度幾近了狂暴的境界;他的身心是如此地矛盾對立,然而這一切的苦痛他卻完全不形於色──這種肉體和心靈無止盡的煎熬、壓抑與忍耐,注定了蕭邦一生就像女人一樣,習慣於隱藏內心的波瀾盪漾,無論喜悲,外表永遠優雅。
刻意遠離世俗 致力音樂抒情
他的愛人喬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曾形容蕭邦是「不露心事,自尊心強烈而又不講理的人」。縱使這段描述未必中肯,卻傳神地點出了蕭邦與人群的確是有意識地與人群保持距離。他慧黠地與人群維持友好關係,卻同時工於心計地避免引人探究其自身的隱私,這才是他感到安心的距離。其實說穿了蕭邦就是個單純孱弱的出世藝術家──當他懷抱的理想與憧憬愈高,他纖細脆弱的靈魂就必須與相對醜惡的現實進行抵抗,無論何種形式,消極抑或激進,他必須維持他自許的純潔與情操;於是他迴避舞台、離群索居、簡化生活、寄情教學,在他的生活裡毫無冒險也刻意遠離世俗紛擾,因此他才能夠在眾人面前維持那股文質典雅、儀表不凡的風範與形象。
一八三一年蕭邦輾轉來到巴黎。十九世紀初的巴黎無論在各種新思想浪潮或藝文活動上,在在都堪稱頂尖活躍於世界舞台的頂端。在當時這種人文薈萃的時空背景,觸發了文學、音樂與繪畫的浪漫主義運動。蕭邦在這個時期結識了許多優秀的音樂家友人,包括李斯特(F. Liszt,1811-1886)、孟德爾頌(F. Mendelssohn,1809-1847)與舒曼(R. Schumann,1810-1856)。當這些優秀的音樂家們分別藉由文字和演出,各自闡述著這股旺盛磅礡融合不同藝術形式的新浪潮,且全心全意地捍衛著心中信仰與新理念的同時,弔詭的是蕭邦並沒有在這種狂潮下而隨之起舞,他依舊維持著他一貫的優雅與禮貌,靜靜地譜寫著屬於自己心中的旋律。蕭邦主張音樂必須脫離現實生活,進入解脫而抽象的烏托邦世界。所以他既不欣賞文學結合的新浪潮,也不接受寫實主義的作曲手法。蕭邦的音樂純粹抒發情感,雖然偶爾傾向感傷主義,然而這只是他在那個當下,將所有的發想與感受,毫無保留地注入在作品之中。
蕭邦是藉著音樂,用他的生命脈動跟世界說話。
人生錯綜複雜 盡付音符揮灑
儘管蕭邦不主張用音樂描述生活體驗的主觀感受,或使用太露骨煽情的表現方式,但在他心中抑鬱的情感,依舊從他指尖的音符中流露出來,依舊從他指尖的音符中流露出來;所有被壓抑的衝動、無力形容的苦痛,全部都一股腦兒地寫進了他的創作裡。人們總是形容蕭邦的音樂充滿感傷,但這種一言以蔽之的偏頗,又如何能精準道盡他生命歷經的質地呢?他生命的成份何等複雜,從孤傲的性格、未能挺身救國的憤鬱、幾近半生臥於病榻、直到失戀的痛不欲生等,這些坎坷複雜的情緒錯綜交疊,然因其而生的曲調理所當然有著極富多樣層次的面貌──因眼見祖國滅亡憤怒哀號而譜出的降B小調奏鳴曲第二樂章《送葬進行曲》(Sonata in b-flat minor, mov.2, Op.35)與《革命練習曲》(Etude, Op.10 No.12);因一時興起而寫下的《小狗圓舞曲》(Valse, Op.64 No.1)有著難得一見的明亮靈巧,但卻在晚年時因貧病交加被迫拿來題獻給一位夫人以換取生活費;當晚年愛情與健康盡失時,道出他心中絕望啜泣般哀傷的《船歌》(Barcarolle, Op.60)與《幻想波蘭舞曲》(Polonaise-fantaisie, Op.61)等;無論充滿詼諧的幻想片段抑或陷入熱戀般的天使之聲,還有那些數不清從他指尖流露出陰鬱而無可慰藉的失望之情的音符……這些有如萬花筒般變化萬千的作品,就這麼一首首地累積了下來。與其形容這些樂曲是他多面性格的呈現,或許我們更應該說這些音樂才是最貼近他內心深處、最真實且最純粹的獨白。
我認為所謂的天才所扮演的,應該是銜負天命來到世間締造神蹟的角色,因此與眾生有著截然不同的認知價值與宿命,或許蕭邦便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燃燒自己不到四十年的生命,將鋼琴演奏昇華到全新的境界。蕭邦的作品特色除了樂思豐沛,他運用的技巧更是前所未聞──他獨創「彈性速度」、乘架構(Figuration)自由發展的曲式、音色微妙變化的追求、細膩表情的講究;他大膽的連續轉調與模糊調性的音符流動、音群層次堆疊以及指法音域與踏板使用的拓展…等,更是超脫和聲理論,直接由鋼琴彈奏中摸索而出的琴聲與演奏技巧。
回歸人性本質 探索音樂心靈
藝術家的作品喚起眾人心中的悸動,但有誰會在意每一個創作當下靈魂的歷程?難以想像的矛盾性格造就蕭邦作品的深度與層次,這些音樂在舞台上璀璨發光超過兩個世紀,導致人們常因感動與激情而忽略了探究蕭邦當下企圖表達的動機和心聲。我們都聽過關於蕭邦愛國情操與那一把泥土的故事,但這份情操究竟是澎湃熱血抑或是過度自憐的表現,事實與傳說總是留給人們無盡的想像;熟悉蕭邦的人一定也對他生命中的幾段戀曲有所知悉,若深入研究,你將會發現他說不出口的愛情竟然是那麼的多。或許我們必須先卸下所有已被過度神話的既有印象,試著回歸本質,將音樂家視為如同你我一般的血肉之軀,到那時才能真正的貼近觀察到,他們想表達的七情六慾,是如何轉化為音符,在永恆的時間長河裡,緩緩地流動。
我認為,蕭邦個性上的特質應該為所有人所尊重。因為他對這個世界所貢獻的一切早已成為經典,而世人對他的尊崇與敬愛,也早已超越時空,雋永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