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先生(1910-1996)過世到這個月,剛好十週年。
中國人一談到現代劇場,沒人不知道曹禺,大家幾乎都讀過或看過他的作品。
文化老人巴金說:曹禺的《雷雨》是一部可以演,也可以讀的作品。
對岸的話劇研究所前所長田本相說:曹禺是中國話劇繼往開來的人物。
透過曹禺,我們可以走進華文戲劇殿堂,順便想想台灣現代劇場的經典在哪裡?
誰是曹禺?
曹禺是二十四歲就寫下了華文世界最常被演出的《雷雨》(1933)的劇作家。
二年後,他寫了《日出》。
再二年,他寫了《原野》。
三十歲前寫就的三個劇本,讓他成為劇本至今仍被持續搬演的劇作家。舞台劇、芭蕾舞劇、京劇、地方戲曲,乃至於張藝謀最新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也都選擇改編曹禺的作品。
說到中文現代劇場劇作家,老舍和曹禺的名字常被並駕提起。前者的《茶館》,幾乎就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同義詞。曹禺生前是這個劇院的院長,而且,他有三部、而不是一部作品,歷六十年仍被久演不衰。
曹禺不但是華文戲劇繼往開來的關鍵人物,也是大陸最早提倡「小劇場」創作的大老。他認為小劇場可以提供青年演員演出的機會,更能讓創作者進行許多實驗。
先生過世到這個月,剛好十週年。過去,我們不清楚大陸現代劇場發展的種種。現在,透過曹禺,也許可以帶我們走進華文戲劇的殿堂。
從劇場演出和閱讀劇本出發
現代世界劇場主流,大多由導演引領風騷。然而,不可否認的,每個民族的戲劇傳統,往往先由劇作家領銜寫下。
西元前的希臘,有寫下《伊底帕斯王》的索福克里斯(Sophocles),十九世紀末的挪威,易卜生(Henrik Ibsen)寫出影響中國「五四運動」的《玩偶之家》。年輕的美國,則有寫出《慾望街車》的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等大家。
中文世界的現代劇場傳統,從一九○七年,李叔同(即弘一大師)跟留日友人合組「春柳社」,在東京以白話文演出《黑奴籲天錄》起始,至今才剛要滿一世紀。華文現代劇場的耕耘期初期的創作,許多題材都急於反映歷史和社會問題。
當時,永恆性議題的探討,顯然會讓人覺得創作者不食人間煙火,創作者想要改造社會的迫切感也不能獲得滿足。倡導白話文運動,曾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胡適,早在上個世紀初,也曾下筆寫過反映社會應該接受自由戀愛而非盡信媒妁之言的《終身大事》。
本名萬家寶的曹禺,父親曾在黎元洪當總統的時候當過幕僚,家境優渥卻一直為父親鬱鬱不得志的低氣壓所籠罩。母親早逝,她的雙胞胎妹妹成了他的繼母,從幼兒時代就開始帶他看戲看電影。
曹禺念的天津南開中學,是中國當時話劇活動最活躍的學校,曾任中共總理的周恩來也是這個學校畢業的。他在學時,就頻繁參與演出活動。就讀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之後,更大量閱讀莎士比亞、易卜生和契訶夫作品。現在的清華大學舊圖書館二樓閱覽室,窗邊還保留著曹禺在溽暑揮汗寫劇本的座位。
憑藉戲劇現場感受的開啟,大量閱讀中英文劇本的學習和思索,曹禺二十歲出頭,就從生活中出發,開始在華文戲劇舞台上伸展拳腳。
站在比同時代人更高的角度進行創作
一九三○年代的中國,國家社會文化上面的動盪,讓人民感覺到變化正在發生,藝術家們更感覺到創作也該反映這樣的變局。
戲曲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梅蘭芳,甚至早在一九一三年的京劇舞台上,就穿起時裝演出反映時政的新戲。話劇界為了喚起國民關心國家的困境,更是大量演出「文明戲」來倡導文明。令人想起台灣在一九八七年解嚴前後,台灣小劇場界也競相碰觸禁忌話題,嘗試在舞台當中反映社會求變的狀態。
曹禺同時代的劇作家,有人在作品中反映農村的破敗與問題所在,有人在呈現都市興起之後的道德問題,有人在呈現軍閥的腐敗,更有人在諷刺政府的無能。因為時代正在變動,所以,可以借題發揮的主題實在太多。曹禺和別人不同的是,他從生活出發,以自身的經驗轉化創造劇中人物,並借鏡西洋戲劇經典手法,豐富了華文戲劇創作初期的思想內涵。
「寫《雷雨》是在寫一首詩。」這是曹禺對於少作的整體描述。他為劇本出版所寫的〈序〉裡,還有著如下的說法:「我在發洩著被抑壓的憤懣,譭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個模糊的影像的時候,逗起我的興趣的,只是一兩段情節,幾個人物,一種複雜而又原始的情緒。」
從這兒,我們可以發現,曹禺跟同時代創作者最大的不同點,在於他並不是為了改變時政,或者要喚起民眾覺醒而寫,他的出發點並不是有目的性地想要說教,想要影響別人。正因為目的性不強,他的作品,反而在影響觀眾對於社會問題的關注之餘,還留下了藝術的底蘊,讓人回味再三。
華文戲劇發展初期,有不少創作者是有目的的想要匡正社會。生活在那樣時代氛圍裡的曹禺,雖然也受到影響。但是,他的生活經驗讓他筆下人物更為生動,他的閱讀經驗讓他筆下世界更有深度。換句話說,曹禺寫作時,已經站在比同時代人更高的角度來進行創作。
中共建國之後,曹禺位及「中央戲劇學院」副院長、北京人藝院長、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執行主席。大陸「大躍進」時期,抗洪鬥爭、乃至於文革時期,都有像是周恩來在內的高層,親自拜訪曹禺,要他為這些主題寫出新作。
雖然,曹禺後來還寫出了《北京人》(1941)、《家》(1942)、《膽劍篇》(1961)、和《王昭君》(1978)等作品。不過,觀眾和劇團的反應,都遠不及對他少作的喜愛。曹禺晚年一直在病榻上度過,他曾嘆息道:「明白了,卻殘廢了,這也是悲劇,很不是滋味的悲劇。」他更曾跟女兒萬方說:「我痛苦,我要寫出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幹!」然而,他最後並沒有如願。
文字|李立亨 資深劇場工作者
曹禺作品「太像戲」,可是……
巴金:「《雷雨》是這樣地感動過我」
對大多數的台灣年輕讀者而言,曹禺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但是對於四、五年級的中年讀者而言,曹禺卻是禁書時代的代表人物;在反共抗俄的年代裡,一般書店裡找不到曹禺的著作,直到解嚴前十年,我們才開始有機會在台灣大學的小書攤上買到私下盜刊翻印的《雷雨》、《原野》、《日出》和《北京人》。
即將把《日出》搬上電視螢幕的製片徐立功說:「曹禺的書,當年就是禁書。就因為是禁書,所以讀起來格外帶勁,『好奇』是我們讀禁書的最大誘因。只是看完了書,一點都不了解為什麼這種書會是禁書,只因為作者是所謂的同情共產主義,主張社會改革運動的左翼文人,寫了一些揭發社會黑暗面的戲劇,書就這樣被禁了?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很難理解的事。」
隨著解嚴帶來的社會開放,三十年代的文學作品不再是禁忌的話題,曹禺的書就和魯迅、巴金、茅盾、老舍等人的著作一樣悄悄就鬆了綁,不再用偷嚐禁果的心情來看曹禺的書。然而,遠遠超過一個甲子的時代變遷,經典如何歷久彌新,不至於「古」典,不至於「老」朽,穿越時空長廊,與現代觀眾產生共鳴?
《雷雨》、《日出》、《原野》奠立他的文學地位
《雷雨》一開始就描述著,年老的周僕園,每年都要到一座改建為教堂醫院的古屋,探訪二個已經瘋癲的女人:一個是他年少時始亂終棄的侍女,一個是他後來結髮的年輕妻子。十年前的一個雷雨之夜過後,他一直孤身忍受著自己所犯罪孽的報應煎熬。
年輕時,他和侍女所生的孩子周萍,後來跟繼母發生亂倫關係。周萍的同母異父妹妹四鳳,後來到周公館幫傭,重蹈母親的覆轍,跟大少爺周萍相戀。一個雷雨大作的夜晚,各方人馬在周公館裡,發現了發生在二代之間的背叛、亂倫、兄妹戀等事實。
無法面對雙重打擊的四鳳,冒雨衝入花園,觸電而死。周萍因陷落雙重亂倫的罪惡,舉槍自盡。周家二代的恩怨,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以年輕人命運的結束,兩個母親的陷入瘋顛作終。
舞台上的周公館,像是禁梏年輕生命的中國傳統大家庭。專制暴戾的周僕園則是上一代頑冥不化的中國人代表,新思維新生活變化的種子,透過年輕人在這個封閉的舞台上出現。曹禺以精練的筆觸,描述了近十個上世紀初中國人的典型。
去年才以百齡高壽過世的作家巴金,說他看《雷雨》就像看托爾斯泰的《復活》之後,有著相同的感受:「我流過淚,但是落淚之後我感到一陣舒暢,而且我還感到一種渴望,一種力量在身內產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幫助人的事情,我想找個機會不自私地獻出我的精力。《雷雨》是這樣地感動過我。」
《雷雨》發表後的四年,曹禺寫下的《日出》,更把戲劇時間鎖定在一個因為家道中落而淪為舞女的陳白露,在旅館房間內從傍晚到天明的遭遇,反映出社會的黑暗。陳白露最後雖然走上自殺之路,但是,劇終前的日出曙光,還是帶給人希望的。
接下來問世的《原野》,描述地方惡霸搶奪仇虎家的田產,害他家破人亡;被誣陷入獄的仇虎,逃回家鄉準備報仇。為了復仇,他殺了仇人的兒子,還帶他的妻子私奔。仇虎的悔恨與恐懼折磨著他,偕他出走的金子也驚慌不已。廣大的原野之前,復仇者因為忍受不住精神的煎熬,最後自殺身亡。
《原野》最後呈現的出逃之夜,仇虎心中出現閻羅和判官的幻象,樹林裡種種讓人心生恐懼的聲響,追捕隊的呼喊……,讓華文戲劇舞台,首度出現畫面、音效、想像的場景,融合成一幅讓人顫慄的戲劇化世界。這股野性的活力,也使得《原野》成了地方戲曲經常拿來改編演出的對象。
「太像戲」卻仍是華文戲劇久演不衰的經典
曹禺作品的戲劇性、事件和人物的衝突性,讓人覺得實在「太像戲」了。不過, 這些半世紀前的故事,卻是現今報紙或電視新聞上屢見不鮮的情節。曹禺的原著裡早已預見了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導演只是再把這些規律點出來,歡眾如果從舞台裡閱讀吸收到這些訊息,一定會更佩服曹禺先生的真知卓見。
大陸不少人稱曹禺為「中國的莎士比亞」,這一點容或有人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我們從他作品的不同詮釋版本不斷問世,故事背後所蘊含的中國社會性,筆觸的文學性,以及劇中人物的代表性,成就了華文戲劇久演不衰的經典。我們不得不問自己,台灣的現代劇場創作,到底有哪些作品曾被一演再演?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原因到底在哪裡?《雷雨》即將由曹禺曾經領導過的北京人藝,來到台灣的舞台演出。這場「雨」,相信可以讓我們在其中咀嚼思考自己的問題。(李立亨、廖俊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