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在七○年代之所以成為一種運動,是因為在經過高壓禁錮的黑暗年代之後,年輕人終於可以發出微弱的聲音:先是保釣運動在七○年代初點燃了青年運動,文藝青年們接著開始辦起文藝雜誌、搞活動,然後用歌曲唱出他們的聲音。……但這些歌不僅與美國民歌傳統的精神斷裂,也與當時回歸現實的文化氛圍切割,而很快地被商業機器整編成為下一波流行音樂。
那是台灣春光乍現的年代。
在七○年代,如今我們熟悉的從反對政治到流行音樂的胚胎開始成型。
一九七○年代初,開放增額立委補選、台灣退出聯合國、蔣經國在紐約遇刺及其後擔任行政院長,海內外保釣運動等重大事件,打開了台灣的政治空間,一直緊緊壓迫台灣人民思想的黑色鐵幕掀開了一角。
人們開始思考「我們是誰」,開始回歸現實,開始追求政治與社會改革,推動思想與文化運動。
這些是七○年代青年們「唱自己的歌」的歷史布幕。
美國音樂登台 影響台灣民歌運動
另一個重要背景,又或許是歷史的巧合,是七○年代台灣的開放正好接在美國風起雲湧的六○年代之後。尤其一九六五年美軍因為越戰來台,帶來了美國雜誌、唱片,也帶來了反戰和民權運動的思想。
於是,在搖滾樂與嬉皮文化浸泡幻想的年輕人,到了七○年代可以開始實踐波希米亞夢。「熱門音樂」樂團愈來愈多、翻版唱片工業開始興起、本土通俗音樂雜誌也出現了,民歌西餐廳如艾迪亞、野人、哥倫比亞一個個冒出,成為青年反文化的基地。
在七○年代初大學畢業的段氏兄弟,就一面創辦《滾石》雜誌,一面參加黨外的政治演講。文化與政治的兩種反叛在這裡統一起來了。然後,他們在八○年代初創辦了滾石唱片。
當然政治上和道德上的緊箍咒仍然緊密,長髮青年會因為「違反社會善良風俗」被帶到警察局拘留。
六○年代美國音樂對台灣更大的影響,是直接影響了台灣民歌運動。
彼時的年輕人抱著吉他,彈起那些西方的流行民歌。那些歌曲對他們的影響不只是音樂——如林懷民所說,他們像是一道光,震撼他們這些生活在一個幽暗之島的年輕人。
尤其是巴布.狄倫(Bob Dylan)。
胡德夫說,他們從巴布.狄倫,或者巴布.狄倫的前輩如Woody Guthrie、Pete Seeger學到的音樂態度是:I write what I saw(我寫我看見的)。的確,美國民歌從廿世紀上半期到六○年代,有一種民粹主義的或左翼的傳統,是要「唱人民的歌、為人民而唱」。六○年代的民權運動和反戰運動恰好又提供了豐饒的土壤。
楊祖珺說:「在一片死寂的台灣空氣中,被視為是相對於『靡靡之音』的另一種『不入流』的年輕人歌曲,在精神上竟然與接世界左派的反省思潮接軌。」
李雙澤的質問 年輕人唱出自己的聲音
李雙澤則讓胡德夫認識了巴布.狄倫,並且跟他說,除了唱老外的歌,你們(原住民)有自己的歌嗎?於是,胡德夫唱起了陸森寶的〈美麗的稻穗〉,並且回部落把這首歌學好。
一九七四年,李雙澤幫胡德夫籌辦台灣第一場民謠演唱會「美麗的稻穗」。
一九七五年,他們的另一個朋友楊弦舉辦「現代民謠創作演唱會」,被視為是民歌運動的關鍵起點。演唱會上主要是唱余光中的詩;他們還不是「唱自己的歌」。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在淡江大學的演唱會上,李雙澤忿忿地說,我們要唱自己的歌。
逐漸地,有更多力量投入推動民歌,主要推手當然是陶曉清女士。一九七七年,她先後舉辦數場「中國現代民歌」演唱會,十月也在洪健全基金會支持下出版《我們的歌》專輯。也是在這一年,新格唱片創辦金韻獎,進行校園民歌比賽,舉辦演唱會,發行唱片並標榜是「由這一代年輕人的心聲所譜成的」。很快地,這股風氣造成風潮。
民歌在七○年代之所以成為一種運動,是因為在經過高壓禁錮的黑暗年代之後,年輕人終於可以發出微弱的聲音:先是保釣運動在七○年代初點燃了青年運動,文藝青年們接著開始辦起文藝雜誌、搞活動,然後用歌曲唱出他們的聲音。
質樸的聲音 在壓抑下抽離了社會
照楊祖珺的描述,「在每晚十點以後停播的電視媒體中,只見當權者一再嚴厲指責的『靡靡之音』充斥其中,年輕人打開電視所能看到的,不是瓊瑤式你死我活的家庭愛情倫理大悲劇,就是身著亮片禮服不准搖擺身體不准搖擺臀部的歌星演唱。」
而民歌,不同於流行歌曲,從其音樂表達形式(一個人一把吉他即可),裝扮(素樸),到意識形態(追求真誠性),最能成為年輕人表達自我的文化實踐。
事實上,在七○年代,整個台灣社會都在重新尋找自我認同,所以他們要「唱自己的歌」。
但雖然這股民歌風潮最初是受到巴布.狄倫、瓊.拜雅(Joan Baez)的影響,理論上是應該在意識上關注社會,音樂根源上根植於傳統的,而這兩者也正是七○年代的時代精神,但台灣在七○後代中期以後發展出來的民歌卻是抽離社會、遠離土地的。
以社會實踐路線來說,具有強烈社會意識的李雙澤壯士未酬身先死。楊祖珺接著在各大專院校、工廠、鄉村,演唱、推動「唱自己的歌」運動。一九七八年八月,在榮星花園舉辦「青草地演唱會」為照顧雛妓的廣慈博愛院籌募基金。但漸漸地,她被當局視為從事群眾運動,開始打壓她,斬斷她的音樂與社會運動空間,最後逼得她走上反對政治。
遠離了土地 青年的歌聲依舊蒼白
如果在高壓的政治下,不能發展社會批判性的歌曲。但為何另一個美國民歌的精神:與土地的接合,沒有影響民歌運動呢?尤其,七○年代文化界開始向「鄉土文化」尋根:如七三年的現代詩論戰、雲門舞集的創辦,七六年的洪通、七七年陳達上台北、鄉土文學論戰。更不要說,台北文化界發現了「陳達」,而陳達也確實出現在一些民歌演唱會(如一九七七年在淡江的「中國民俗歌謠之夜」),但陳達所代表的土地之歌卻似乎沒有進入民歌的血液中,不論是音樂或歌詞。七○年代民歌運動承傳了美國六○年代與之前民歌傳統的,似乎只有創作不多的胡德夫。
在威權體制下,失語已久的年輕人在七○年代用民歌唱出了他們的聲音。但這些歌不僅與美國民歌傳統的精神斷裂,也與當時回歸現實的文化氛圍切割,而很快地被商業機器整編成為下一波流行音樂。
春光確實乍現,但在黑暗的時代中,青年的歌聲依然蒼白。
音樂關鍵字
整理 廖俊逞
李雙澤(1949-1977)
畫家、作曲家、民歌歌手,與胡德夫、楊弦被共尊為台灣校園民歌運動的催生者。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三日,淡江文理學院在校內舉辦「西洋民謠演唱會」,本擔任表演 者的胡德夫因傷未能出席,由李雙澤代為上場。李雙澤看到其餘演出者,還是唱著西洋歌曲,實在無法按捺。等到他上場時,他拿著一瓶可口可樂,大聲問著台下: 「全世界年輕人喝的都是可口可樂,唱的都是英文歌,請問我們自己的歌在哪裡?」接著開始演唱〈補破網〉、〈國父紀念歌〉等國台語歌曲,此舉引起台下一片嘩 然。隔天便燃起台灣藝文界對「現代民歌」的論戰,是為「淡江事件」。
胡德夫(1950-)
來自大武山,擁有卑南族及排灣族血統,被譽為「台灣民歌之父」與「台灣原住民運動」的先驅。大學時代,胡德夫在哥倫比亞大使館咖啡廳駐唱,那是藝文界人士聚 集之地,其中李雙澤是影響胡德夫最深的朋友。一九七○年代的台灣,正處於退出聯合國,國際地位衰落的時刻,然而台灣青年朗朗上口仍是西洋歌曲,對自己語言 的歌曲卻知之甚少。在李雙澤與胡德夫、楊弦的身體力行之下,寫自己的歌,唱自己的歌,台灣校園民歌運動的時代,正式開啟。七○年代末期,在國民黨執政體系 之下,胡德夫就已投身黨外運動,用詞曲歌聲,為民主,為台灣,以及為自己的族群發聲。他創作的歌曲〈美麗島〉在戒嚴時代被列為禁歌。
楊弦(1950-)
與李雙澤、胡德夫同為哥倫比亞咖啡廳文藝班底。一九七五年六月六日,在台北中山堂,以「現代民謠創作演唱會」的名義開唱。前半場演唱英文歌曲,下半場以詩人 余光中的詩作為詞譜曲,發表九首余氏詩作,後收入進楊弦首張專輯《中國現代民歌集》內。這張專輯被公認為是第一張有資格稱作「民歌」的專輯。楊弦的作品風 格,既帶有中國傳統藝術的氣息,也吸收了美國民謠與鄉村歌曲的元素,這在當時是前所未見的創作形式。一九七七年發行了第二張個人專輯《西出陽關》,在開了 兩場「暫別」演唱會後離開了樂壇。
楊祖珺(1955-)
為李雙澤淡江文理學院學妹,同樣 是校園民歌運動的代表人物。當時戒嚴下的台灣,主持台視音樂節目「跳躍的音符」的楊祖珺,因不滿新聞局要求其演唱淨化歌曲、干涉民謠的播放而辭職。她走上 街頭,以歌曲與行動,來散布她所堅信的理念。一九七八年,由新格唱片所發行的同名專輯唱片《楊祖珺》,於兩個月後遭到回收禁播,理由是其所收錄的歌曲〈少 年中國〉與〈美麗島〉,各帶有統獨意識,因而未能通過歌曲審查制度。在民歌歌手這條路慢慢被打壓窄化的同時,她加入了黨外運動,成為民進黨創黨元老,以另 外一種方式向社會吶喊。
陶曉清(1947-)
台灣資深廣播人,引領七○年代台灣民歌運 動,被譽為「台灣民歌之母」。一九六五年,陶曉清開始主持中廣節目「中廣熱門音樂」,介紹當時的西洋流行音樂,蔚為風潮。一九七五年,陶曉清在節目另闢 「中西民歌」時段,介紹由台灣青年學子自行創作的歌謠。這些實驗性歌曲,得到了聽眾的回響喜愛。之後,她更以電台廣播人身分,聯合了廣播界與藝文界人士, 召開「中國現代民歌」演唱會,演唱者包含了胡德夫、楊弦、楊祖珺、吳楚楚等民歌運動健將。她並策劃了「第一屆中國現代民歌之夜」演唱會,與《我們的歌》專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