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這股強調「邊緣」、「實驗」、「地下」,拒絕進入體制「收編」,反全球化浪潮和資本主義消費的非主流勢力,自八○年代小劇場運動至今就不斷地以各種型態和名目,從外圍進行一次又一次的美學突擊、串連匯演。有別於官辦大型藝術節的拼盤式大雜匯演出,這種訴諸特定族群的「秘密結社」、「內部聯歡」的另類藝術節,其實往往主題鮮明,在策展的理念和行動上,更顯企圖和野心。
一九四七年,在英國愛丁堡藝術節舉辦期間,有八個表演團體未獲主辦單位的邀請,於是決定自行籌製演出,與藝術節的表演分庭抗禮。他們以「藝穗」(fringe)自居,強調開放自由的理念,發展至今六十多年來,藝穗節已成為年輕藝術家一試身手的場域。同樣地,一九六六年,安德列‧貝內德透(André Benedetto)揭竿起義,大聲疾呼「槍斃經典」、「把文化丟到水溝」,號召群眾抵制尚‧維拉(Jean Vilar)一手操控的亞維儂官方藝術節(Avignon Festival,廣稱為IN),走出教皇宮外,另起爐灶搬演自編自導的前衛作品,造成熱烈回響。短短五年內,亞維儂外圍藝術節(Avignon OFF)正式定名,OFF精神所揭櫫「遠離教條、擁抱邊緣」的自我驕傲精神,迅速燃動支持者的熱情,成為與官方藝術節並置運行的盛大節慶。
挑戰非正規劇場空間 打造前衛形式美學
反觀台灣,雖然沒有一個常態性,相當於愛丁堡藝穗節、亞維儂OFF組織規模的藝術節(台北藝穗節今年也才邁入第四屆),但這股強調「邊緣」、「實驗」、「地下」,拒絕進入體制「收編」,反全球化浪潮和資本主義消費的非主流勢力,自八○年代小劇場運動至今就不斷地以各種型態和名目,游擊式地在咖啡館、在PUB、在住家公寓、在城市廢棄的角落、在一方十幾塊榻榻米大的窄小空間,從外圍進行一次又一次的美學突擊、串連匯演。有別於官辦大型藝術節以「國際視野」、「大師經典」、「全民嘉年華」為號召的拼盤式大雜匯演出,這種訴諸特定族群的「秘密結社」、「內部聯歡」、「地下運動」的另類藝術節,其實往往主題鮮明,美學前衛、形式特異,在策展的理念和行動上,更顯企圖和野心,於國內劇場生態發展的脈絡,影響亦較為深刻。
回顧自一九八七年解嚴前後至今的台灣另類主題藝術節,可以發現非劇場空間的另闢疆土,直接對應於橫衝直撞的小劇場戰鬥力。從解嚴前夕走上街頭,和時勢脈動緊密結合,成為社會運動的旗手,到九○年代,階段性的政治狂熱退燒,回到美學開發的道路上重新起跑。在黑盒子劇場數量不若現今,再加上當時現有劇場多隸屬官方,硬體設備與申請程序皆限制重重,許多無立身之地的小劇場遂自力救濟,將咖啡館、排練場、自家公寓……甚至荒山之頂、大海之濱、河堤之畔,當成表演舞台。一時之間,台北尊嚴、發條橘子、甜蜜蜜、B-side、堯樂、魯蛋、台灣渥克、臨界點劇象錄……這些如今已消失在台北劇場地圖的據點,曾經都是熱門的表演集散地,而由此盛開的奇花異卉,雖然曇花一現,卻成了那個年代最絢爛的劇場風景。
關照邊緣族群與爭議主題 形式驚世駭俗
例如一九九五年初,河左岸榻榻米劇場推出「歲末聯歡大公演」,在一個十二塊榻榻米大的窄小房間,一顆六十瓦的燈泡就夠把舞台照亮,廿個觀眾就已人滿為患。三齣戲碼、每場兩齣,連演六天十二場,莎妹劇團導演魏瑛娟的《文藝愛情戲練習》即在此首演。搞得更為轟轟烈烈的,像是台灣渥克劇團接手位於耕莘文教院小巷內的「甜蜜蜜」,改裝為「台灣渥克咖啡劇場」,舉辦為期十六週,集結十六個小劇場作品的「四流巨星藝術節」。至今仍持續運作的「女節」也是在台北的B-Side酒吧誕生的,一九九六年,發起人許雅紅有感於劇場工作者以女性居多,但是真正被提出來討論的卻以男性占多數,於是,便召集劇場中的女性創作者,共同舉辦一個名為「女節」的匯演活動。參與第一屆女節的創作者包括魏瑛娟、吳文翠、傅裕惠、楊美英等人。上述藝術節的演出劇碼大多涉及同志、性別、情慾等爭議主題,顯見小劇場失掉了先前的政治批判的著力點,轉向更為驚世駭俗及擁抱弱勢團體的方向發展,表露出從邊緣向中心反撲的態勢。
向來以身體作為劇場論述核心的王墨林,自一九九一年「身體氣象館」成立之後,即較有系統地策劃以身體表演為主軸的藝術節:從早期,曾掀起禁演風波的「身體表演祭」,引進舞踏表演和行為藝術的裸體演出;「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祭」、「顏色狂想藝術節」藉由戲劇舞蹈的表演形式,挖掘身心障礙者的更多樣貌及其創造性,是國內少見以身心障礙與生命議題為主體的藝術節;「行為藝術工作坊」則連結國內外的前衛藝術家,透過不同文化、不同審美思辯,對歷史、社會、政治、藝術、身體的反省,在行為展演中,找尋身體的主體性,回復身體解構體制的動力。
手段表現更為激進和極端的,就不得不提吳中煒、林其蔚所策劃的「破爛生活節」和「台北國際後工業藝術祭」。一九九四年,「甜蜜蜜」結束營業,老闆吳中煒在友人的協助之下,於永福橋河堤舉辦了一場以垃圾與廢棄物品構築起來的音樂祭「破爛生活節」,節目內容包括樂團表演、小劇場、影片播放、裝置藝術、火舞祭、夜宿現場,至今看來仍十分驚人。隔年,「破爛生活節」擴大為「台北國際後工業藝術祭」,由林其蔚擔任總企畫,演出樂團來自英、美、日、瑞士與台灣。這場在已拆除的板橋廢酒廠舉行、為期數日的表演裡,視覺與身體表演的聳動程度,可能創下台灣現場表演的紀錄:表演者對女性觀眾進行身體侵犯、濁水溪公社以優酪乳對團員灌腸、零與聲對團員灌餿水並將餿水潑向觀眾……九○年代初所累積的能量於此爆發,對當時的觀眾來說,無疑是一場震撼教育。
批判性格不再 由議題轉向形式探索
廿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小劇場的批判性格不再,黑盒子牆內與牆外的距離愈來愈遠,演出也從內容議題轉向表現形式的探索,「命題作文」成為另類主題藝術節的新玩法,例如二○○○年由鴻鴻策劃的「台灣文學劇場」,邀來魏瑛娟、傅裕惠、鴻鴻、陳梅毛、黎煥雄等五位劇場導演,分別搬演邱妙津、瓊瑤、七等生、夏宇和駱以軍的文學作品,探索從文學轉譯劇場的多元可能。二○○八年新生代劇場工作者林人中發起的「漢字寓言」,以「字」為出發,讓十位七年級創作者借獨角戲形式,透過觀察而展演,演繹他們眼中的社會面向,用微觀的思維建構新世代的言說語彙。
如今,當社會變得百無禁忌時,仍有不少體制外的另類藝術節正在發生,只是有別於上個世紀,主流、非主流不再壁壘分明,邊緣、中心不再截然二分,體制內和體制外上演大和解的戲碼,小劇場發出的雜音、噪音或是異音,最後還是會被消音,這場外圍的游擊戰如何殺出一條血路?考驗著每個策展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