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的牆,小康在空空的牆前面安靜抽著菸。
安靜的黑裡只有蔡明亮在耳邊配音的旁白聲。
「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來到他們初識的記憶深處。少年小康坐在機車上。聲音說:「沉默地抽著菸,那姿勢,像他。」
蔡明亮的獨角戲《只有你》—
李康生的《魚 我的沙漠》
10/29 19:30 11/1 19:30
11/4 19:30 11/6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INFO 02-33939888
1.
排練場裡,只有最後一點微小的光。
落在那一預訂擺置有五尺魚缸的空桌上。桌上散落有沙。
小康從鑲鏡的牆側,踱行至場中央,很慢的速度,接近靜止,像一個人日常在家中的某一些片刻那樣。
清整著散落在桌上地上的泥沙。隨手拾起鎖匙,割開裝有海水魚的保麗龍盒蓋,裂聲銳耳如針。
飼魚。看魚。
在玻璃缸前。臉上彷若有水的波痕的反射。
都做完了那些,便坐在沙發上吃著零食,塑膠袋摩擦有聲,餅乾在嘴裡被咀嚼破碎有音。用很安靜地姿勢,抽菸。菸絲燃燒的聲音。
電視開著,但不看。
魚翻肚死了,漂在水面的交界,但不清離。
蔡明亮站在我的身後。
但彷彿不在。
2.
那一下午排練場裡來了許多人。
藝文界的朋友、記者們、攝影師、排練的工作人員、演員。蔡明亮就站在我身後,卻不導戲、不教戲。只是看著台前的小康,專注地,操作著室內的燈,Cue音樂該下的時刻。
配著應該是字幕的旁白。
舞台後側,會有一個大的影像投影幕。導演解釋著。
影像裡,小康在一處幽黯的地下道裡不停不停地走著,很慢很慢地走著,過了一個轉角,又是另一個轉角,「一個很複雜的地下道。」
「一直走、一直走,鏡頭跟著。」
旁白和旁白之間,有緩長的停頓,但不靜止。想像中的鏡頭,很長。那鏡頭會像是《蝴蝶夫人》(註1)裡跟拍女主角穿越吉隆坡擁擠車站人群的那樣嗎?
空空的牆,小康在空空的牆前面安靜抽著菸。
安靜的黑裡只有蔡明亮在耳邊配音的旁白聲。
「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來到他們初識的記憶深處。少年小康坐在機車上。聲音說:「沉默地抽著菸,那姿勢,像他。」
3.
燈亮燈暗,切換間交錯弄混。排練場裡燈太多,開關太多,像開啟不同的空間。光起光滅間人影如幽靈。他的電影裡充滿幽靈。
母親,很老很老。父親的,很年輕。併坐在戲院的座椅上。一家人時光錯落地坐在一起。不見的幽靈。不散的幽靈。是夢。(註2)
導演說,那姿勢,像他。
他的父親。
4.
問小康,如何像是底片重曝般同時扮演自己又扮演他人的父親呢?「就像看老照片,那種定格的感覺。我覺得,蔡導一直對他的父親很感懷。我只是儘量想像那時代會有的動作,或者表情。」
5.
聽蔡明亮旁白。好像所有的語言都被阻隔在敘事的外面。進入敘事裡的,他說,「排除角色扮演,去除了演技。」
只留下一個人在日常生活裡的沉默。飼魚。看魚。
休息時導演臨時詢問小康,是否可以示範一段新排的舞。
小康勉強。仍上場。
光線落在那不斷轉動的手的姿勢上,各種角度,各種情緒或非情緒。帶著人走,從舞台一側,移動至另外一側。
好像是戲曲的配樂。所有的動作,都像隔著魚缸厚厚的玻璃。蔡明亮不旁白的時候便走到比較接近舞台的一側,蹲著看。
小康說蔡明亮的父親,喜歡蹲著。
但我記得的一幕卻是,蔡明亮在看完一個下午連續陸姐和小康的整排後,問著友人「如果三齣獨角戲放在同一個空間裡同一時間地上演。」那時臉上的表情。
就像蹲在與父親同樣的姿態裡。生命和劇場最大的距離。錯開的便再兜不在一塊,像那預售公寓,很多人住在那公寓,卻彼此錯開。(註3)
像幽靈和幽靈的之間。
6.
結束之後和小康在排練場外一個複雜的甬道訪談。問他,在舞台上的表演狀態和電影的差別最大在哪裡。
他停頓,想了很久。
很久。
很久。
然後說。
在舞台上的感覺,很、安、靜。
我們都笑了。
7.
我想起那時排練場裡只有最後最後微小的光。
只有蔡明亮安靜的注視和旁白。
周璇的歌、李香蘭的歌。
忘了電台主持人唸著的是哪一聽眾的名姓。信的內容為何。給誰。收音機在生命裡沙沙沙響著雜訊。
只有樂聲裡,反覆的歌詞。「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呢?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
只有黑裡,目光如熾。
一首歌。一種回憶的形式。
只有你。
註:
1. 蔡明亮重新詮釋浦契尼歌劇的《蝴蝶夫人》(2008),由女演員蔡寶珠飾演因故困陷吉隆坡富都車站的女人。全片僅三個長鏡頭,並由蔡明亮親自擔任攝影師。
2. 蔡明亮為坎城六十週年拍攝的短片《是夢》(2007)一景。而「不見」隱指李康生第一部導演作品《不見》(2003);「不散」係蔡明亮《不散》(2003)。
3. 蔡明亮《愛情萬歲》(1994)裡的象徵場景。
演員如是說
李康生:劇場,更是一種獨處
採訪整理 李時雍
過去參與電影工作,比較著重在經營「片面的」劇情或感覺,一個take一個take,有較長的時間做很短的表演的準備。但是劇場需要長期排練、累積;尤其這次是獨角戲,沒有對手搭配,必須一肩扛起很大的重擔。
六月之前討論劇本,七月進劇場,排戲的時間很長。這次的劇本,蔡明亮導演主要是透過跟演員的討論,將演員的私生活挖掘出來;我的部分又比較特殊,一部分飾演他父親的角色。我想像他父親的一些動作、表情,好像看老照片,一種定格的感覺,揣摩他的父親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一個人在舞台上,很安靜,我連我的心跳聲都聽得到。演出時,好像全神貫注在做一件事情。這跟電影其實也蠻像的。但我覺得,劇場更是一種獨處,好像祭典,把自己的東西全部要掏出。
其實只是我平常的生活
這次以「魚」為題材。拍攝電影《臉》時,拍戲現場就是我家,有個魚缸,後來戲組拍完撤離,魚缸還留在家裡。以前就很喜歡海釣,於是想說來養海水魚。從一開始養到現在兩年多,我才有一點覺得可以把牠們養好一點,因為海水魚太容易死了。加上魚沒有醫院可以看病,我設了一個檢疫缸,自己幫魚治療。
它其實只是我平常的生活,但我一直對於那些魚有一些歉疚。導演之前一直想處理關於玄奘的故事,所以我的戲之後也會發展成替那些魚念經超度。那對我同時是一種感情的轉化吧。養魚之後,比較不愛亂跑,常常坐在魚缸前面,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
蔡導一直不喜歡有太多的表演,甚至盡量將故事性、組成一個電影或舞台劇的元素慢慢抽掉,看會走成什麼樣的狀況。他喜歡拍比較自然、比較貼近生活的事情。「演自己」其實有些困難,有些容易。困難的應該是像照著鏡子,要把不好的方面呈現給觀眾看,因為那就是真實。
想像他那個時代該有的動作
蔡導的父親在馬來西亞是做麵的,很多人都知道他父親。我沒有見過他父親,但常會聽他敘述他父親做麵、擀麵的一些動作,在戲裡面也提到他喜歡聽周璇的歌,喝著咖啡,吃著牛油,喜歡蹲著。
蔡導那時候並不是跟父母親住,而是讓爺爺奶奶帶大。在那個父權時代,他和他父親算是有點距離;但是我覺得他很希望得到父愛,對父親蠻感懷的。所以詮釋上,也是盡量去想像他那個時代該有的動作,或是表情。
長期的合作,面對很多挑戰。之前沒什麼經驗,但走到這裡,真的是一天一天的累積。蔡導這次排的是三齣戲,特別的辛苦。劇場工作不是每天排練,所以累積常會有中斷,每次排戲的時候又會一直發展修改,有時候讓我無所適從,找不到方向。但讓自己經營好獨角戲,過了這一關,我想應該對表演會有更多更開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