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人物小檔案

• 1986年畢業於法國巴黎師範音樂學院，獲最高級小提琴及室內樂獨奏家文憑。
• 師承小提琴名家謝霖（H. Szeryng）及普雷（G. Poulet）。
• 曾考取已有百年歷史的巴黎市Concerts Lamoureux交響樂團。
• 現任台北愛樂管弦樂團首席、國立台北藝術大學音樂系主任及管絃與擊樂研究所、音樂學研究所所長。

 

 

採訪那天晚上，下著細雨的北藝大和白天的景象大不相同。走過安靜的走道，系館內迎面而來的是各種樂器的練習和學生們嘻笑嘈雜的聲音。老實說，很少約到這麼晚的訪問，但卻為了好不容易敲定的時間而雀躍著。來到辦公室見到了小提琴家蘇顯達，多年前他為Toyota汽車拍的廣告畫面不小心跳出腦海，那首孟德爾頌《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拉得多麼意氣風發。回到眼前的他笑聲宏亮、眼睛炯炯有神，反應快、思緒有條不紊，誰能相信這是剛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從維也納一路回到學校來赴約的人。還有，時差呢？我猜他是根本就不打算去考慮這個問題！

忙碌是他生活的寫照，上週在日本，接著就去法國、奧地利，下週要去廈門拉協奏曲，還有後續台北愛樂管弦樂團交響曲的首席位置等著他務必幫忙……當初那個在台南長大的孩子，就憑著一股熱情，成了一位遠近馳名的小提琴演奏家。

機緣巧合留學換國家  人生路徑大不同

記得他剛回國的那段期間所引起的旋風還真不小，談起這段過程，蘇顯達卻謙虛地說：「我很感謝，那是時勢造英雄。」兩廳院在蘇顯達回國的第二年完工，最初開始營運時，國外好的節目沒有辦法立刻邀請到來，因此正是國內的音樂家頻繁登台的好機會。音樂廳的需求量大，學成歸國的他不只是銜接上這個大環境，也同時讓觀眾看見了這位優秀的新人。然而在這之前，所受到的各種磨練和經歷，讓他直呼自己的故事「好像可以寫小說了。」

老天爺幫每個人安排的路都是獨一無二的！大學時期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因為表現優異，只要有外賓來訪，他就是那個被推出去接受大師指導的人。服完兵役準備出國的那年暑假，恰巧台北市立交響樂團首席的手受傷，於是蘇顯達的老師、指揮陳秋盛請他代理。在那三個月他拉了好多曲子——交響曲、芭蕾舞、歌劇全都接觸過。拿到知名音樂學院琵琶第（The Peabody Institute of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的入學許可後，他一心只期待出發的日子，誰知道突然在報紙上看到留法獎學金的考試，還在裡面找到小提琴項目。抱著去考考看的心態去應試，居然也考上了。既然注定要去法國繞一圈，那就去吧，反正也只有一年。沒想到這一年竟是讓他灰頭土臉，而且差點就要放棄他最自豪的小提琴！

學習折磨重拾基本功  一語點醒成績突飛猛進

想家、語言問題，加上學習不順利，那一年的蘇顯達非常挫折，卻一直忍耐著。但有天吃飯卻讓他掉下淚來。學校餐廳的服務人員用大勺子舀了馬鈴薯泥放在他的餐盤上，然後澆一點牛肉湯汁，上面放一小塊牛肉。看到這樣的食物他大為驚訝，心裡直想著，這不就是吃漿糊嗎？更何況要吃生菜！現在講起來很好笑，可是在那從未接觸過西方食物的年代，讓他覺得好「歹命」。但所有苦的都可以吃，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學琴，殊不知他不管再怎麼拉，老師就是說他不對！拉奏的方法也錯、音也不準、百般調整與折磨，讓他幾乎瀕臨崩潰，最後只能回到像初學者一樣拉長音。那陣子，他慌了，還真的認真考慮著是否適合走音樂這條路？一年到了，考試果然沒有通過，不甘願、也不想轉到美國重新適應，蘇顯達鼓起勇氣，將未來的賭注繼續下在這個國家。

不料回歸基本練習竟然起了作用，這時他才驚覺，在台灣受稱讚是因為他「靠著感覺拉琴」，因為音感與音樂性比別人強時，所有缺點就被掩蓋了。但在這裡他體會到：「什麼叫音準？真的準就像打高爾夫球進到洞裡才叫準。即使差零點一公分在洞口，多一桿就是多一桿。」可是這還不算數，一次上課又被老師挑剔一個音不準，他也「鐵齒」地反駁那明明是準的，請老師再聽一次。然而老師聽完後的回答令他如雷貫耳，他說：「是，這個音是準的，但這個音對於你從前面到後面的音來說是不準的，因為『音準是存在於和聲當中，不是存在於單獨的一個音』。」這句話點醒了他，讓他一下子全都懂了。觀念一通，琴藝從此突飛猛進，不但在短短的幾年通過所有的評鑑，還在期間打敗了一百五十多人，考取近百年歷史的巴黎Concert Lamoureux交響樂團，成為唯一一位黑頭髮的特約演奏家。不僅如此，幸運之神在此時似乎特別眷顧，他考試時抽到的管絃樂片段，正是當年與北市交演過的曲目，長期來的努力與積聚的經驗，終於在這個時候開出了花朵。

廁所練琴成傳奇  廣結善緣成就多重角色

「我不是天才，今天有這樣小小的成績，都是克服許多困難才得到的。」的確，當被問到是不是真像傳說中，把廁所當琴房時，蘇顯達突然大笑了起來。原來大學的時候琴房不夠多，霸占著有鋼琴的琴房卻不用鋼琴的他常被趕來趕去。後來他發現在有位工友非常勤勞，將廁所打掃得非常乾淨，他於是突發奇想地進到裡面練習，等有人要用廁所時再出來。長期下來也沒有出過什麼問題，直到有一次考試，他拉完協奏曲後被老師找去。當學生的不知道老師要說什麼，總是心驚膽跳。只見老師一派詭異地說：「你今天拉琴有一種很特殊的味道。」看到蘇顯達不解，老師於是告訴他，那是「阿摩尼亞的味道。」

身兼小提琴家、樂團首席、電台主持人、音樂系主任、所長等各種職位，蘇顯達從來不曾為了過度忙碌而慌亂，或者脾氣暴躁。但私底下他卻坦承常常告訴自己不要有壓力、不要緊張，要保持好的健康、不要生病。

回想五年前，他休假一年期間卻被推選為系主任時，其實心裡是非常排斥的，為此他還曾經質疑過：「難道這是你們是對一個休假教授的懲罰嗎？」但在團隊合作及互相體諒下，他也漸漸摸索，並將個人的人脈、資源帶到學校，讓師生們受惠。大師班、贊助乃至於裝置在音樂系上的大型墨寶，都是因為建立過的交情、或是曾經付出過後的回饋。這些往來通通被他稱為是「廣結善緣」，而受到過的恩惠呢，就讓他在往後的日子裡慢慢地彌補了。

掌握時間練琴不輟  珍惜演出對自己的人生有交代

但是，這麼多重的角色如何維持演奏的水準？蘇顯達用發亮的眼睛驕傲地說：「我擅長時間的規劃！」新的曲目、舊的曲目、複習的曲目都要分成很多階段提早安排、按部就班進行。一週有十二個小時教學，每個學生至少要拉五個曲目，他的自我鞭策要比別人高，一年一年的教學也讓他累積更多。而教學即使付出時間，他也跟學生說：「上完課以後，老師示範給你看的段落如果多於你自己拉的時間，我要罵你，因為你體會不夠、用心不夠；但我也要謝謝妳，因為你讓我多了時間練習。」

回國廿五年了，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成長和感觸。特別是今年在生命上的一些衝擊，讓他體悟特別深刻。想到不久前驟逝的作曲家史擷詠，他感嘆地說：「金曲獎頒獎典禮他坐我隔壁，我們聊了多少話啊！」這趟出國前，在曾經教導過的學生葬禮上拉琴，他也忍不住淚流滿面，而面對年邁的父母及離世的長輩們，身為小提琴家的感想是——珍惜每一次上台的機會，盡力地讓自己的演出趨近於完美，因為那是對自己人生的一個交代！

訪問結束了，聊到當初拍廣告的細節，他笑著說那是這輩子最感覺自己像是明星一樣地被伺候，一休息就有人遞茶水、披外套，還有一個餐車專門料理大家的餐點……一面回憶，一面收拾資料的雙手也沒有停過。抱著小提琴，他一下繞到走廊關燈，倏地又回到昏暗的燈光下鎖門，嫻熟的動作證明他永遠是整個系館最後一個離開的人。舞台上光彩奪目的演奏家，下了台也一樣精采。在寂靜的夜晚，跟在蘇顯達的身後，我看到他那閃亮的背影，認真而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