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捷克總統、劇作家哈維爾於去年十二月十八日逝世,享年七十五歲。從「布拉格之春」的異議分子、被捕入監的政治犯、「天鵝絨革命」的領導者到被選為捷克總統,哈維爾的政治角色雖鮮明,但我們更不能忘記他的劇作家身分,而且是以犀利的筆鋒,作為革命的利器。本刊特邀熟悉捷克劇壇的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耿一偉,以此文介紹哈維爾的劇作特色與成就。
哈維爾(Václav Havel)生前的最後一部劇作《離去》Odcházení於二○○七年完成,兩年後在布拉格Archa劇院首演。之後哈維爾又將劇本改編成電影,並由本人擔任導演,二○一一年三月上院線。九個月後,這位曾擔任總統職務的捷克劇作家於睡夢中辭世。但哈維爾的離去應是帶著滿足,因為他實現了年輕時的電影夢。
《離去》一劇帶有相當的自傳性色彩。某個國家剛卸任的總理,受到繼任者的威脅,要求他公開支持反對陣營,否則就要收回他鄉間的國家別墅。任何對捷克政治生態有了解的人,很難不聯想到哈維爾與現任總統克勞斯(Vaclav Klaus)的對立紛爭,更何況戲裡的壞蛋叫Vlastik Klein。哈維爾說這齣戲沒有影射,但看的人都心知肚明,這是在罵誰。畢竟,哈維爾的荒謬劇,也是在類似的情況下,成為鐵幕時代的宣洩出口。
諷刺共產統治下虛偽僵化的語言
哈維爾年輕時想讀布拉格電影學院(FAMU),卻因身屬黑五類而被拒絕申請。等到他退伍後成為一位小有名氣的作家,並在「欄杆劇院」(Divadlo Na zábradlí)得心應手的時候,布拉格戲劇學院(DAMU)才以類似空大的函授課程,接受了他的入學。於「欄杆劇院」的八年間(1960-1980),可以說是奠定哈維爾戲劇生涯的關鍵,他分別於寫出《花園宴會》(1963)、《通知書》(1965)、《愈來愈難集中精神》(1968)這三部所謂六○年代三部曲,奠定他在捷克文壇的聲譽。
這三個劇本很明顯在諷刺當時社會上充滿虛偽僵化的語言現象,台下看戲的觀眾,當然知道這就是在嘲笑共產黨擅長的空洞說辭,在同一瞬間發出笑聲的當下,他們像是一群密謀者,彼此對彼此露出會心的表情。等到一九六八年八月,蘇聯坦克開進布拉格,強行中止了帶有人性臉孔的社會主義——「布拉格之春」運動。接下來的正常化時期,捷克社會進入噤若寒蟬的時代,許多作家的作品都被禁止出版,更不說戲劇演出。哈維爾當然也在黑名單中。
脫離不了自傳的戲劇藝術
哈維爾的劇本永遠脫離不了自傳,因為他是將自己的生命經歷,轉化為戲劇藝術。例如七○年代三部獨幕小品《觀眾》Audience(1972)、《揭幕》Vernisáž(1975)、《抗議》Protest(1978),主角萬涅克(Vaněk)幾乎等於哈維爾自己的化身,時而靦腆時而高談闊論。唯一有別於耽溺自我,也是哈維爾最在意的,他對人類、權力、自由等深刻命題的關懷。哈維爾深受胡塞爾一系等諸多現象學家的影響,他將戲劇舞台化為置入括弧的世界存在,舞台上的角色命運,則是現象學的自由想像技巧,讓觀眾得以在變化中還原不變的本質真相。
讀者若閱讀《花園宴會》、《通知書》或《愈來愈難集中精神》(畢竟這是目前能看到的中文劇本),就會發現,哈維爾呈現了語言是在何種結構與機制下,變得不知所云,最後與現實脫節。哈維爾與貝克特或伊歐涅斯柯的荒謬劇之間,最大的差異也在這裡。貝克特與伊歐涅斯柯的劇本經常體現了一個世界的荒謬感,卻沒有探索這種現象與國家機器之間的關係。語言的腐敗,在捷克人哈維爾的經驗中,絕對是脫離不了政治的。
再度變成無權力之人
哈維爾的《愈來愈難集中精神》,曾在台灣演出過兩次。一次是二○○四年他來訪時,由北藝大戲劇系製作,可惜後來他在旅館跌倒,無法來現場觀賞。另一次是二○一一年十月,臺灣戲曲學院劇場藝術系的製作,但卻沒人料到他會在兩個月後過世,這齣戲成了過於孤寂的憑弔。
如今劇作家的離去,讓他再度變成無權力之人。但願我們在感念哈維爾對台灣有情有義的政治相挺之後,能開始對他的戲劇創作有更多關懷,畢竟,當下的台灣,正是語言與現實分裂,膨脹,貶值的荒謬時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