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改變了現代劇場的創作方向,舞蹈不一定是舞蹈,戲劇也不一定非是戲劇不可,一切都可以入舞,一切都是舞。反之亦然。這是革命性的信念,而正因這信念改寫了現代劇場的發展,這是劇烈性的革命,而且這場革命仍然在悄悄地進行之中,在她死後仍不會停歇。
碧娜曾說,因為悲傷,所以她才跳舞。此刻,我也很想為她跳隻舞,想說:碧娜,妳的名字叫舞蹈。
碧娜走了,一個舞蹈時代也結束了。
「我已經看過太多個春天了,」她說完這句話後,自己也忍俊不住地笑起來,然後,她露出頑皮的笑容,「但我還想再看更多的春天」。
那是三年前,那天,她看來相當平靜,一路娓娓道來,沒有平時的害羞。她談她如何和舞者編舞,如何尋找舞句,她最後說,每次都是萬分痛苦,每次編完一支舞都會向自己發願再也不要再編了,但她卻一直編下去。
那時她並不知道,今年是她最後一個春天,她留下四十個作品和令眾人無限的悲愴和驚嘆。
她走了,所有的劇場也跟著黯然。
外表安靜內在堅持卻狂野的小女孩
我最喜歡她在八○年代的作品,譬如《穆勒咖啡館》,每次我重看那舞中的她,我都想哭。她那麼瘦,瘦得像塊洗衣板,在普賽爾(Henry Purcell)歌劇聲中前行又後退,一直退到牆緣,彷彿活在夢幻之中,與任何人都沒關係,只剩下那靈魂的渴望,那愛的呼喊。她美得驚人。
我從來覺得,她美得驚人。她到死前都是那個外表安靜內在堅持卻狂野的小女孩,無論別人怎麼說,她都只抽著camel菸和喝咖啡,一直埋頭工作,永不放棄。
最後一個作品訴說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主題仍然是尋求和失落,誕生與別離。
沒有人能超越她,碧娜把文字動作吟唱默劇和戲劇舞蹈全融合為一體,無比的憂鬱和詩意,她質詢生命和舞蹈的意義,她關心的是人類的信心希望和愛,所以才有那經典的說法:她不在乎人如何動,而在乎人為什麼動。
她是憂鬱女王,夜之花朵。她是天才,是吟唱女神,是老鷹,也是蝴蝶。她是碧娜.鮑許,絕代編舞家。
認識她的人都崇敬她,愛她,以至於怕她,似乎她比舞者更了解舞者自身,她問的問題,舞者似乎都無法不以自身生命回答,她看進每一個人的靈魂,很多人甚至依賴著她的質詢去發現自己。
六○年代,她從美國學舞回來,她先是跳過幾年舞,是當年歐洲最好的舞者,沒有人手臂伸得比她更長。也沒有人可以把咳嗽入舞,整隻舞都在咳嗽,只有她。
在福克旺的年代,她開始問許多存在的問題,開始寫作,而非跳舞。她以身體寫作,動作便是句子,她總有新穎神奇的句子,那些年,北德的觀眾不了解她,以為她在挑釁,很多人看不到一半便離席而去。但幾年後,她的舞碼總是一票難求,舞團全球巡演出,檔期總是排得太長。
她為現代人編舞,編的也是現代人的舞
她的舞作對現代舞蹈影響重大深遠。內涵上,她提出人類質詢,回到殘酷的生命本質,如恐懼及渴望,她推翻了古典芭蕾的僵直冷漠,刪去那虛張聲勢的表現,回到真實的生活和現代人的感覺。她也是女性主義者,在她的舞作裡,女性竭盡身心,只為了忠實自己的慾望。碧娜經常默不出聲,即便獲獎也沒有多少言詞,但她舞作經常驚天動地,整部現代舞蹈史因她而改寫。
在形式上,她走反敘事或非敘事路線,collage(拼貼)和montage(蒙太奇)二種手法並置,正如真實與幻境亦可共生並行,而遊行於潛意識之流,時而憂傷,時而遊嬉,在她之前,沒有人穿高跟鞋和長禮服跳舞,在她之前,也沒有女舞者在台上吸菸或怒吼,在她之前,也沒有人把普賽爾(Henry Purcell)或葛路克(Christoph Willbald Gluck)或探戈音樂同時放進一齣舞作裡,她的舞者或轉或走或撞或滾或跳或跌或倒或掉或推或拉,因為生活正如此,而藝術因而也如此。
在她之前,也很少人以土以水以草以花以樹枝以樹葉以果實以沼澤作為舞台背景。她是第一個在舞台上種滿康乃馨的人,她早年和舞台設計師玻濟戈共結連理,二人合作無間,玻濟戈執行了所有她對舞台的可能和想望。而在舞台呈現,碧娜對現代舞蹈的巨大貢獻正如包浩斯對現代藝術的貢獻。
總體來說,她解放了舊式舞蹈思維,注入現代舞蹈新生命,她掀開舞蹈史的新頁——最重要的一頁,她為現代人編舞,編的也是現代人的舞。
她改變了現代劇場的創作方向,舞蹈不一定是舞蹈,戲劇也不一定非是戲劇不可,一切都可以入舞,一切都是舞。反之亦然。這是革命性的信念,而正因這信念改寫了現代劇場的發展,這是劇烈性的革命,而且這場革命仍然在悄悄地進行之中,在她死後仍不會停歇。
碧娜曾說,因為悲傷,所以她才跳舞。此刻,我也很想為她跳隻舞,想說:碧娜,妳的名字叫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