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數十年的「專業」經驗裡，蒐集各種知識是為理所當然，也以為自己已有身經百戰的能力。可是這些學習傳統舞蹈的舞者，對我就像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的跳舞人。他們讓我見識到自己的不足與自以為是，時間太短，我雖然從他們身上看到許多的既成事實，但是有太多的究竟還來不及明白。
以前就有聽人家說過：專家不過就是一群訓練有術的狗。聽來有一點悲慘，但從某個角度來說，也非常真確。每一位可被稱為專家的人都在大量的訓練之下成就了術業有專攻的事實，但愈攻就愈狹窄，遇到專業範圍無堅不摧，一過了界限，就也束手無策了。
教傳統舞者跳現代舞的震撼
幾年前我遇到一個例子，給了我很大的震撼，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淺薄與缺乏經驗。那年我被邀請到印尼雅加達的國際藝術節主持一個計畫。主辦單位希望讓印尼的舞蹈學院都能受到現代化舞蹈的影響，於是邀集了十個學校，每個學校派出兩名優秀學生做代表參與這個計畫。我則必須在兩個星期中為這廿位舞者編作一新舞，希望藉著這個工作過程播下現代舞蹈的種子，讓學生帶回家去。前提是這些學生都只受過印尼傳統舞蹈的訓練，對當代的舞蹈一無所知。我抱著愉快而輕鬆的心情，以及預備好的音樂和有一點方向的想法去到那兒，準備一展長才。
第一天當然以一堂簡單的現代舞暖身課開始，我在半個小時後就了解必須改變課程內容與策略，我一邊簡化動作，一邊盤算接下來的進度。那堂課最後是以即興舞蹈收場，因為那批舞者們對於一些有結構的身體動作是做不來的，於是我用即興舞蹈來了解他們的身體習慣與狀況。接著，我請他們每個人跳自己拿手的舞蹈來分享，於是一支支韻味十足的舞蹈被呈現了出來。
接下來開始排舞，我把一些想法給他們，看看有沒有什麼來自他們本身的動作可以被發展出來。結果完全落空，因為他們不知道原本會的一套套動作怎麼可能被拆開來使用。於是我嘗試給他們一些動作，只要照著我的方式做就好了。試到第三天，我又放棄了。我教他們的那些略為現代化的動作根本不適合他們的身體，每個人看來都無比怪異。於是我又再改變招式，先來個很簡單的單一動作，然後重複它，再加上卡農的變化，希望造成視覺上的趣味及編舞上的鋪陳。結果，我完全被打敗了，因為這些舞者是不會算拍子的。原來印尼傳統舞蹈的學習完全不用西方的節拍來教授，音樂的節奏也自成一格，總之西方那一套在他們那兒是完全使不上力氣的。不過我想，總要教他們一點他們不會的，於是我把整個卡農的結構寫在黑板上，要他們照著每個人所屬的拍子去做，然後一整個星期大家跳那個段落都是臉朝著黑板，因為記不住啊。
遇上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的跳舞人
對我來說編這支舞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我把古早用過、現在幾乎不用的手法都翻了出來。就像回顧一番編舞發展史一般，那些堪稱古典或原形的手法都出現了，例如對稱、同步、重複、集中、分散、對比等，一點一滴地把這支對我個人來說是復古的作品編作出來。然後裡面有許多細節是我努力嘗試要求，結果都還是必須放棄投降的。例如我期待的是一個上提（pull up）的站立，而儘管他們真的很努力想照我的要求做，結果得到的卻還是拉不直的膝蓋。
舞當然還是做完了，大家一樣是興高采烈地表演，也謝謝我很有啟發的教導等。可是我自己受到的震撼卻是餘震猶存，在我數十年的「專業」經驗裡，蒐集各種知識是為理所當然，也以為自己已有身經百戰的能力。可是這些學習傳統舞蹈的舞者，對我就像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的跳舞人。他們讓我見識到自己的不足與自以為是，時間太短，我雖然從他們身上看到許多的既成事實，但是有太多的究竟還來不及明白。
有時在我胡思亂想時，我真的會想像自己是一條狗。只是一直還沒法決定是一條長得什麼樣的狗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