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崑曲大師傳承教導的過程,呈現了「古」的動人場景。口傳過程會徹底了解許多事情是無法書寫下來的,它會因為不同人的理解,不同的智慧,有不同的溝通方式和爆發不同的火花,也因這不確定性,反而有更多「古」的新可能性和莫名厚度。
古,原義就是現在看到的這樣:十個口。世世代代口口相傳,傳了十代以上的東西,就是古。甲骨文「古」下半部不用說,是個口,至於上半長得很像「中」,書也多不做解釋,以十代表多的說法,呼嚕嚕就混過去。實際上,「十」甲骨文是「|」,中國古時往往以一掌代表十,這「|」即是掌的2D側視圖。因此,或許,這「中」本身就是十個口。回頭重新看「古」,彷彿一位長者正在口述某個秘笈給一位年輕人:現在我要說給你聽的,已經經歷過至少十代以上的口口相傳。
不覺得比較有畫面嗎?兩者的差別在於:前者是不動的名詞,是展示櫃裡易碎的青花古瓷;後者是變化的動詞,是一株遮雨避暑、盤根錯節的古樹。「古」在口口相傳間勢必不同,第二代所傳承的必然和第九代不同,例如同一個王子裝瘋復仇成功的故事,傳到莎士比亞手上就成了復仇不知算失敗還是成功的《哈姆雷特》;一則短短的南柯太守的故事,到了湯顯祖手上就成了應該會演個十二天的《南柯夢記》。
許多「古」老的技藝、文化或是故事,經過活生生的人的傳遞,或許有智慧的積累,或許有細節的流失,或許發生變種,或許早已亡佚,不為人所知,在生活的不知名角落裡,各有各的命運,各走各的旅程。
一字一句的雕琢功夫
前陣子,在零度的古城南京待了六週,排練崑曲古本《南柯夢記》。南京城裡的「古」,多已被戰爭、文革、都市化這幾隻怪獸啃噬得精光(還好老城牆沒啃完)。幸好多數時間待在江寧府學的老建築內,與崑曲朝夕相處,能夠暫時隔絕門檻外突變醜陋的都市巨嬰。其間最開心的,是能夠欣賞到崑曲國寶級大師——蔡正仁和張繼青老師,兩位親自一字一句調教年輕演員的唱唸。真的是一字、一句,在同一個字上反覆十次,在一個句子上停留十分鐘,是很正常的事,一位大花臉光是坐著唸,都會被蔡老師逼得唸到渾身出汗。
為何會搞這麼久?咬字和音量的基本功不用說,即使有經驗的演員,還是會有不同程度上的問題,一聽到吃字,音量吞回去,馬上重來;找角色該有的音質基底和節奏感,角色與角色之間音質和腔調的相互突顯,這對音質要求的同時,也是對角色的深入探索;調整聲音的結構與緩急,讓觀眾具體感受到情境、感情,這當然也要更精準地掌握這字句—角色—角色—空間這層層關係下的意義,所以,一整段唸白在劇中這位置的力量,如何以字與字之間、句子與句子間的聲音結構去表現,就像交響樂樂譜裡一顆顆的小蝌蚪,邊譜曲的同時邊練習演奏,而這兩位大師提供了多聲音的技巧、手段與耳力;調整過程中,會明確地發現演員的發聲習慣與節奏處理的慣性,這直接影響到設計和表現角色的層次,張老師光是一句「甚般好景」的「好」的音質就雕了好久;蔡老師在不同句尾的「是也」,也做了很多具體的處理與說明,光是如何接笑、怎麼笑、笑的音質,與角色的關係……等,只能說很恐怖;旁邊一本韻書,有問題直接翻,兩位老老師還開心地說:活到老,學到老。這過程,應該讓當代劇場所有的演員、導演,甚至編劇都來經歷,除了感受大師風範,也看看自己是多麼地貧乏、粗糙與自以為是。
口傳過程展現「古」的新可能性
兩位崑曲大師傳承教導的過程,呈現了「古」的動人場景。口傳過程會徹底了解許多事情是無法書寫下來的,它會因為不同人的理解,不同的智慧,有不同的溝通方式和爆發不同的火花,也因這不確定性,反而有更多「古」的新可能性和莫名厚度。但這口口相傳、面對面的方式,在當代速食、網路資訊氾濫的消費社會是被視為一件很沒有效率的事,效率、便利這價值觀正在侵蝕崑曲的「古」質,其實不用說崑曲,想想劇場目前的處境,不也是同一種危機,雖然有人會說危機也是一種轉機(不管這是樂觀或是懶惰的人說的屁話),只要別忘了,劇場本身即是一件古老的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