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傳統中無論是爆發力十足的濃烈情感、幅度極為寬闊的表現能力,或是密度極高的變幻莫測,在上原彩子的演出中幾乎是手到擒來。但當本能直觀地被解放時,那個要求節制、優雅、簡約與留白的和式靈魂開始「自由呼吸」起來,就產生了一種極私密、內省、獨一無二的風格。
梅優葉娃鋼琴獨奏會
4/12 台北 國家音樂廳
上原彩子鋼琴獨奏會
5/4 台北 國家音樂廳
一位俄羅斯人卻落籍江戶十五年,另一位則日本出生卻征服莫斯科。梅優葉娃與上原彩子這兩位鋼琴家分別於四、五月在台北的演奏會,其精采的程度與其讓人想起百年前在滿洲發生的日俄戰爭,如電影《變形金剛》所說:「他們的戰爭,在我們的地球」;毋寧更像李敖寫作的命名風格:當《傳統下的獨白》遇上《獨白下的傳統》。
梅優葉娃 俄羅斯傳統下的日本獨白
如果不是親臨現場,簡直無法想像這位生於高爾基,照片宛如俄羅斯搪瓷娃娃般,擁有道地俄羅斯鋼琴學派根柢的梅優葉娃(Irina Mejoueva),從肢體的語言到演奏的風格,幾乎已經徹底的「露」「和」倒轉。乍聽之下,這位「俄裔日本鋼琴家」極為直觀的演奏風格,加上必定視譜演出的個人特色,梅優葉娃的詮釋會是極不討喜的。但撇開極為大膽的速度選擇,以及不營造優美音色的表象下,這位因為在初次抵日就有“déjà vu”之感,選擇在東京定居至今十餘年,至今對於能劇、歌舞伎甚至落語等傳統日本藝術已經皆有深厚造詣的梅優葉娃,其實演繹出了某種典型的和式藝術。
更進一步來說,梅優葉娃呈現出一種「傳統下的獨白」:既是俄羅斯傳統下的日本獨白,反之亦然。原因在於梅優葉娃透過一種狀似白描或枯山水的風格,先確立起骨幹與架構等「形式」,再以極為節制的方式去雕琢出各種微小的變化。但表面上狀似極其無痕的俄羅斯基因,其實早已深滲在梅優葉娃的節奏、分句、音色的掌控與讀譜的視角上。只是蠅頭小楷或米雕式的美學在先天上就極其不討好觀眾,因為已經將動態與可視範圍壓縮到了最低的幅度。在梅優葉娃的指下,蕭邦與德布西時而密不透風,時而疏能走馬;其拿手好戲的梅特涅更兼水乳交融、命相合參。至於這種詮釋方式對於聽眾而言,則一如過隙白駒:得知我幸,不得你命。
上原彩子 承襲的傳統成為個人的獨白
再探來自日本高松,始終未進入日本音樂教育科班體系,僅以類似「俄羅斯音樂私塾」背景,卻在柴科夫斯基大賽同時創下第一位女性,與第一位日本鋼琴家奪魁紀錄的上原彩子。如果不是親臨現場,同樣無法想像這位身軀如此嬌小的東瀛魔女,卻憑藉著強大的背肌與寬闊的肩線,讓上原(或許並不輕易地)營造出與體型完全無法匹配的龐大音壓與厚實的音色。擁有此般雄渾的氣勢,讓上原在《展覽會之畫》中如魚得水,情景交融的成功堪稱近年少見的精采演出。然耐人尋味的是,上原渲染力十足的手法雖然頗為討喜,但卻經常在音樂的流動上,瞬間呈現出與聽眾的距離最大值。尤其在上半場的貝多芬與李斯特,這種感覺最是明顯。
若是進一步地探索其因為何,竊以為一段源自於節目單上的內容,似乎是關鍵所在:「上原……在俄羅斯音樂裡建立了可以自由呼吸的創作基礎。」俄羅斯傳統中無論是爆發力十足的濃烈情感、幅度極為寬闊的表現能力,或是密度極高的變幻莫測,在上原的演出中幾乎是手到擒來。但當本能直觀地被解放時,那個要求節制、優雅、簡約與留白的和式靈魂開始「自由呼吸」起來,就產生了一種極私密、內省、獨一無二的風格。這種轉瞬間在形而上頓入禪定,形而下卻保持高度精密控制力的特色,在下斗膽稱之為「獨白下的傳統」:不論是俄羅斯還是日本,上原承襲的傳統在此都成為了她個人的獨白。假以時日,或許這將成為一家之言;但在當下,上原獨白下的「傳統」,無論是羅剎還是大和,仍充滿著辯證與統合之間,不可預測的魅力與冒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