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疒」不像死亡是這麼地確定,死亡像塊空白的畫布,可以任意用悲傷、感懷、追思、淡然地放下、平常心……這些顏料和手法,揮灑出屬於自己「真實」的作品。「疒」最麻煩的是——還活著,而且被丟入不確定的情境中:之後會不會有併發症?會不會是誤診?會死亡?會痊癒?痊癒後會不會復發?如同不確定的愛情,它成了繁殖想像和焦慮的溫床,成了最糾結的張力,成了戲劇性的代言人。
上上期(二月號)想寫「疒」的動機是因為一位美術界朋友重病住院。
記得一月中,陪她在醫院旁的公園散步、曬太陽、聊天時,她笑笑地說:「我以為我看不到二○一二的世界末日,沒想到還走到了二○一三。」一副賺到開心的樣子。她抬頭看著南部的陽光,雖然是冬天,但仍稍嫌劇烈了點,她緩緩向樹蔭處移動幾乎只剩骨架的臀部,「自從一年多前發病後,人生不只是像換了個場景,這根本是另一部電影。」原本,上一期三月號應該要寫「疒」的續集,但在截稿前兩週她過世了,一時之間,我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字,於是,先寫了分開的「分」。
「疒」如此讓人難以直視
到底該如何面對一位重病的朋友?坊間有很多的書、網路上有很多的資訊、朋友有很多的建議,諸如珍惜、陪伴、自他交換……很多的說法,但真的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我只是去探望了這一次,如果她是我老婆?我女兒?我媽媽?我姐姐?每天每天看護照顧會不會嫌煩?會不會覺得「天啊,錢要花到什麼時候?」、「不會走快一點嗎?」、「怎麼拖那麼久?」或是,我在探望的同時其實還在在意自己的表現是否成熟得體?還是我在慶幸她不是我的親人?
「疒」是如此的不堪、冗長、污穢,讓人難以直視,難以相處,因此愈來愈多的外衣加諸身上,愈來愈多迂迴的看法、方法、佛法纏繞矇著它,不管是所謂正面:「疾病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朋友。」、「要平常心」;或是所謂負面,例如對於愛滋和癌症的想像:「他應該是生活不檢點吧?」、「他一定是個性和生活上有缺陷反應到他的身體。」到底要如何看待?我不知道……
有了網路後,許多事情似乎都變得很簡單,一堆勵志性文章,彷彿有了愛,有了正面能量,所有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
「我厭惡極了。」
「不要這麼負面嘛!」
「那我轉身說:『我厭惡極了。』你這次有從我負面的背面看到我的正面嗎?」
不知何時人生成了一句句的slogan。
我剛退伍時,曾經去麥當勞應徵工作,類似陪小朋友玩的麥當勞叔叔,我想這工作應該又容易,錢也不少,機會難得,當我鎮定而沉著地說出自己戲劇的簡歷和跟小朋友工作的兒童劇經驗後,面試考官問了一個像是撕開我面具的問題:「如果你眼前有一位癌末的小朋友,你要如何面對?」即使今天,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戲劇性的代言人
「疒」不像死亡是這麼地確定,死亡像塊空白的畫布,可以任意用悲傷、感懷、追思、淡然地放下、平常心……這些顏料和手法,揮灑出屬於自己「真實」的作品。「疒」最麻煩的是——還活著,而且被丟入不確定的情境中:之後會不會有併發症?會不會是誤診?會死亡?會痊癒?痊癒後會不會復發?如同不確定的愛情,它成了繁殖想像和焦慮的溫床,成了最糾結的張力,成了戲劇性的代言人,從《紅樓夢》的林黛玉、《茶花女》的瑪格麗特到八點檔的連續劇。但現實生活中的「疒」是齣不知何時謝幕的舞台劇,觀眾抖着腿不耐煩地說:「不是應該要很有人生的寓意嗎?還有多久啊?」拖到後來連鬧劇都不是,悲劇也不成型,更不用說要如何詮釋它?如何定義它?如何面對它?最重要的是,還得繼續很實際很細節很重複沒有高潮爆點的吃、喝、拉、撒、睡。
這些生活中的吃、喝、拉、撒、睡似乎很簡單,但在「疒」這部電影中卻都很艱難。上帝創造「疒」藉此讓我們凝視「我—你」關係的場景,讓我們重新省思什麼是愛、誠實、慈悲和幸福……是這樣嗎?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