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的他,都集合好了,準備出發了,往哪裡去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的人來接他們,他們好像開始冷了,他們漸漸抱在一起,愈抱愈緊,活著的時候,從來不茫然的他,茫然了,黃泉路上無宿店……今夜住誰家?
鼓聲漸近了,人多,天陰,打鼓的人有用不完的力氣,鼓車前面被押著一個囚犯,是待會就要被問斬的,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起碼他走起路還不需要人用扶的。
這是在抗戰期間,好像是「什麼期間」並不重要了,他搶了銀樓,合夥的幾個人跑了,苦刑拷打,他隻字不提,打他的人手都軟了,心也軟了,乾脆不問了,請他抽菸,替他療傷,近乎套起交情了。
此時,要送他上路了,圍觀的人愈來愈多,愈來,愈多。是從他身邊走過?還是他從人們的身邊走過?不太清楚起來了,並不像是他迷惑了,可他也沒那麼獨立蒼茫,任憑這一切在他視覺中滑過,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影子,隨著自己走著,走著,走著,他們倆好像走在一起了,走成一個了,這個時候沒有太陽,他覺得有「光」在他四周,像黃昏的暗黃色,又好像是亙古以來沒有變過的一種光,是外界的光感改變了?還是……還是他自己身上發出來的……光?
黃泉路上無宿店,今夜住誰家?
他想起了一個已經去世的朋友,在一次喝酒的時候,吟出了兩句像詩的話:如果我是踏著夢來的……就讓我踏著夢,回去吧!槍聲響了,活著的人任務完成,人群,散去了。
他還沒走!他的身體倒下了,另外一個他,不是影子,也不像靈魂……像他,在在旁邊想走,走不動,因為還有更多的他,想從那個軀殼般的身體裡要出來,叫他等等,四周的光都暗下來了,可是天並沒有黑,他原來的軀殼只被蓋上一片草蓆,四周圍了一小圈的草繩,等人來收屍。
許多的他,都集合好了,準備出發了,往哪裡去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的人來接他們,他們好像開始冷了,他們漸漸抱在一起,愈抱愈緊,活著的時候,從來不茫然的他,茫然了,黃泉路上無宿店……今夜住誰家?
開始有了些像聲音的聲音,變大變大,一大堆聲音在擾攘著。他們想找一條路,找到路是去走下去?還是去散步?去找其他人?還是像生前一樣,坐下來先獨處一下?這一些,都變成了一個個的符號,一大堆聲音,一大堆符號……旁邊飄過去幾道白雲,似乎是有情緒的雲……他們想跟著走,跟著雲走,某些雲變成了一群人,像隊伍一樣在移動著,有人招手請他或他們一起加入隊伍,他們進去了,後來才知道這群人裡都是在各種不同地方、被不同原因被殺死的,有的人已經好幾世都是被人殺死的。
他們都很珍惜此刻
旁邊出現了一些攤販,賣吃的或是賣穿的,隊伍裡有錢的就去買一些來吃,沒錢的……開始搶劫那些有錢的,可是並沒有人敢去搶攤販。用搶得來的錢,得花很多倍的錢,才能買到可以買的東西;也有人以貨易貨,只能用頭髮和指甲(自己的)換到一滴水……追根究柢,這些人不知道真的該往哪去,很自由,又沒了自由,只知道他們都很珍惜此刻,一個沒有深度、廣度與高度的——此刻。
我希望有人能把這些小意思,編成一支舞,或是畫成一幅畫,或者,這只是一個集合過的雜夢。
據說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那個他,不再流浪了,他的名字都不見了,有人叫他「羅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