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結束一年多的浪遊,蔡柏璋回到台灣。第一次重逢,是在一個希臘劇團來台演出的記者會上,蔡柏璋低調地在台下工作——他受邀擔任劇團的翻譯。跟他打招呼時,他面露驚訝,身體稍稍前傾又後退,最後含蓄簡單地交換幾句話。不知為什麼,那樣的姿態令我印象深刻。忍不住猜想,那個瞬間或許蔡柏璋正在用人與人問候的身體間距,重新確認自己已經回到台灣的現實吧。過去一年多的時間,他從美國飛到莫斯科,而後輾轉棲居歐洲各國,想必習慣了西方人較為熱絡的見面問候。
再度見面時,蔡柏璋坦率地說,「我喜歡在國外生活。」從北投到松山的半日小旅行中,他也提到正在籌畫下一次的國外long stay。這並不令人意外,從他的劇場編導作品《Q & A》、《Re/turn》中,說著一口台北國語的主角們在柏林、倫敦等地過起異鄉人的漂鳥生活,體驗更自由不羈的人生,不難發現蔡柏璋對旅行的熱愛和投射。
班雅明把說故事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農夫,因長久定居而對空間承載的歷史掌故如數家珍;另一種人是水手,在漫長的漂移中見識不同地域的奇聞軼事。他們因流浪締造故事,或為了故事製造更多流浪。
想當然爾,蔡柏璋屬於哪一種。
台南人《Re/turn》
7/4~6 19:30 7/6 14:30
台北 新舞台
廣播錄音間裡的聲線
《Re/turn》重演,讓蔡柏璋返台不久,行程便告滿檔,其中包含多次的廣播通告,這位「七年級劇場明星」的走紅程度,不言而喻。
這天,蔡柏璋來到廣播錄音間受訪,雖為宣傳演出而來,卻不拘談戲,和同屬表演藝術圈的主持人魏世芬天南地北,從旅行、美食、音樂……一路暢談。
由於魏世芬教授聲音訓練,蔡柏璋則曾到美國學習相關課程,兩人不免聊到訓練聲音所帶來的影響和改變。蔡柏璋不談咬字、歌唱等專業技巧,反而歸納了一個結論:「對我來說,出國學聲音不是學聲音,而是學做人。」「我後來發現一件事情,一個人的聲音不會因為上了一年課程而變好;如果跟人相處的方法沒變,面對事情的態度沒變,你就有一塊永遠也不可能改變。」
與其說學習聲音,蔡柏璋以為,旅行才是改變一個人發聲開口、表述自己的關鍵過程。「在旅行的過程中會長大,很多過去在意的小東西就不再在意了——這件事會完全影響你的說話方式和發聲位置。」
他以自己上廣播節目為例,過去,因為緊張,他常在上節目時讓聲音刻意優美動聽、充滿活力,「但那種聲音很表面,聽起來假假的,有點人工。」透過聲音(或說旅行)學習人生、學習觀察自己,蔡柏璋不再以高昂亢奮的語調示人,而是放慢速度,讓聲音從身體底部吐出。
「那樣的聲音跟你身體產生真正連結的聲音。」蔡柏璋說。這一刻,他的嗓音在聽者耳中,同樣沉靜從容。
《Re/turn》整排日
二○一一年底,在台南扎根廿五年的台南人劇團宣布遷至台北,引起了表演藝術圈不小的震撼。一年多後,落腳北投七一園區的台南人,似已逐漸習慣台北悶熱潮溼的暑氣,一個滿布陰霾卻不落雨的午後,他們在北投排練場上進行重演前的整排。
這天除了兼任編導演的蔡柏璋外,台南人劇團的另一位藝術總監呂柏伸也來看排。「這是柏伸第一次來看《Re/turn》整排。」蔡柏璋說。
台南人劇團採雙藝術總監制,由呂柏伸與蔡柏璋一同擔任。呂柏伸是目前台灣劇場的重要中生代導演,兩位導演同在一個排練場修整表演,不能不說有種微妙氣氛,特別是兩人對演員的詮釋方式所持意見不同時。當呂柏伸要求演員調整時,蔡柏璋常在旁邊沉默觀察,偶有僵局時出聲要演員「就先做給他看」。
「我小時候會因為他來給筆記而感覺被冒犯。」蔡柏璋不諱言。那是執導《K24》的時期,蔡柏璋一度因此萌生「那導演都給你做就好啦!」的念頭,但隨著編導經驗的累積與逐漸成熟,「我現在比較能理智看待,因為理解我跟他的目標是一致的」。
從導演與演員、老師與學生,到如今是劇團對等的夥伴,蔡柏璋說:「我其實很相信柏伸的判斷,同時也會仔細思考有什麼是我不會因為他的意見而被干擾的。」
有時看似妥協的折衷,除了互信,也有更深的情感蘊藏其中。蔡柏璋說,在排練場,演員難免與導演意見不同,「這時候演員怎麼辦呢?因為你愛這個人,所以,就做給他看。」
捷運上的外語課
由於排練場在北投,每周有四天,蔡柏璋會搭乘捷運,從藍線轉黃線再轉紅線,花上一共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往返於城東與城北。
這段不算短的時間,被蔡柏璋定為「外語自習課」,他下載了數個外語App,這些App主要是透過小遊戲加強使用者記誦單字的能力。
事實上,蔡柏璋一直給人外語能力(特別是英語)很強的印象,回憶自己對英語的學習初衷,其實也跟欽羨語言背後代表的生活文化有關。「我從小看美國影集,覺得很好看,尤其喜歡美國影集裡的校園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櫃子之類的……學英語可以讓我接近那個『想要但無法得到』的生活經驗。」
「我現在主要學西班牙語。」蔡柏璋說著一邊展示手機,赫然發現螢幕上不只是西班牙語,還有德語、義大利語、葡萄牙文,連中文都有……「我想教別人講中文」,這些年停留外國的時間頻繁,交了不少異國友人的蔡柏璋,也希望教學相長。
為什麼學西語?原來,一心盼望有一天可以到中南美洲旅行,蔡柏璋用學習西語,算是提前準備,某種程度也有自我提醒的意味。「其實我會講西班牙語的朋友很多,但我平常都跟他們講英文,回台灣才意識到自己沒把握機會和他們學,畢竟,學語言時有人跟你聊天,進步程度會差很多。」
夜市人生
結束從早上十點到傍晚五點半的排練,蔡柏璋再度穿越半個城市,來到松山的饒河夜市。
饒河夜市是蔡柏璋在台北最常去的夜市,原因卻非夜市本身,而是隱身在夜市旁、祭祀主神為黑面媽祖的慈祐宮。
儘管如此,自認「很好養」的蔡柏璋,對夜市裡的各式小吃並不排斥。沒有特別偏愛的食物,逛夜市為的是一種「感覺」,於是,一面吃著豬血糕、泰式奶茶、一口小煎餃,蔡柏璋回味起童年台南三星夜市的豆花和來自土耳其的麵包夾肉料理「沙威瑪」,「小時候愛吃,是因為台南只有一家沙威瑪。」
從夜市食物一路回憶到家鄉的其他美食,台南和台北的飲食差異,從早餐可見一斑,「我早餐愛吃鹹的,而且可以吃『重』的食物,比如虱目魚粥、麵、炒飯……」台北人的早餐較二元,若非漢堡三明治就是燒餅豆漿,蔡柏璋的折衷選擇,是「鐵板麵」。
不過,人在國外時,蔡柏璋很少陷入美食的鄉愁。「因為喜歡國外生活,所以可以放棄(台灣食物)」,在倫敦時,蔡柏璋每天早起,自己做英式早餐:沙拉、炒蛋、豆泥、培根、土司……說著說著發出一聲簡短的嘆息,思念盡在其中。
和三媽聊聊
松山慈祐宮即使入夜仍香火鼎盛,香客往來不絕。
慈祐宮供奉的主神為黑面媽祖,民間信仰普遍稱為「三媽」,蔡柏璋說起三媽,語氣中的親熟,有如敘及族中長輩。蔡柏璋從小就常跟家人到廟宇拜拜,例如高雄慈濟宮,「我們姊弟三人時常去和保哥、三媽、佛祖問好。」這裡的保哥,說的是慈濟宮主神保生大帝。
信仰在蔡柏璋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大抵如同他對神祇的暱稱,少了點神聖的崇高不可攀,多了些日常的親和。他的劇本中也時常出現角色高呼「我的觀世音!」想來,是對西洋人動輒「My God!」摻雜了文化語境的翻譯。
進廟上香後,蔡柏璋神情肅穆地跪在神前,拾起一雙斑駁的筊,默默展開與神的對話。只見蔡柏璋幾次低頭長考,而後迅速連續擲筊。約莫廿分鐘後,蔡柏璋露出釋然的表情,起身點燭、燒金。
剛才與三媽對話,說了什麼?「其實就是報告近況,也會問事情。今天我得到五個結論,算是很有收穫耶!」蔡柏璋說,通常都是心中有所擺盪、難以決定的事情會來與三媽「參詳」,若是篤定要做的,就不會問。「擲筊是一種訓練邏輯的藝術,特別是訓練你問問題的方法。」他笑說,有時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會不斷旁敲側擊,但若真得不到神的首肯,就不會再強求。面對看不見的力量與意志,他基本上是信服的。
我問他有沒有經歷信仰崩毀的階段,他說有,「崩毀也是正常的」。但,也是毀壞才讓人知曉,自己是有力量重建的。
走回夜市路上,蔡柏璋說,幸好三媽對他接下來的短期出國計畫說好,他臉上泛出很大的笑容。對一個需要上路的水手來說,被祝福過的旅行,當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