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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變》離開了荒謬性與關係衝突,肉身之變,成為了一種生之沉思,一如吳興國飾演的葛里戈所吟唱:「曾經投身萬物種/一覺醒來似蟲奇」。(當代傳奇劇場 提供)
特別企畫 Feature 卡夫卡‧劇場變身

蟲變之哀 浮生之夢

當代傳奇劇場《蛻變》的劇本改編

當代傳奇版本的《蛻變》最大的新編之處,就在於將人的「被拋擲於世」,賦予了東方古文明觀的詮釋意義。變形成蟲的葛里戈,成為了第一場〈夢〉中,寓居天地山河、四季之間的蜉蝣一人,「人被困幽暗洞穴」,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呼之欲出;遭遇著現代性象徵的火車、時鐘、城市,線性時間和理性思維的闖入,那人卻欲燃火種,固守生命自然……

當代傳奇版本的《蛻變》最大的新編之處,就在於將人的「被拋擲於世」,賦予了東方古文明觀的詮釋意義。變形成蟲的葛里戈,成為了第一場〈夢〉中,寓居天地山河、四季之間的蜉蝣一人,「人被困幽暗洞穴」,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呼之欲出;遭遇著現代性象徵的火車、時鐘、城市,線性時間和理性思維的闖入,那人卻欲燃火種,固守生命自然……

卡夫卡(Franz Kafka)曾經在刻劃平凡推銷員葛里戈一日晨起變成怪蟲的《蛻變》出版前夕,於一九五一年十月廿五日,一封致出版者庫爾特.伍爾夫(Kurt Wolff) 的信中,語氣直接地央求,書封插畫上,絕對不能再現那隻怪蟲的形象,「我寧可畫面中是父母和經理站在關起的房門前,或者是父母和妹妹站在亮著燈的房間,開著一扇通往一片漆黑的門。」(註1)從後來插畫家奧特馬.史達克(Ottomar Starke)所畫書封可見,確實接近小說家籲求,一個男人抱頭掩面,佇立在一扇開向幽暗的房門前,繪圖的筆觸致整個畫面像一道一道陰影。

《蛻變》中對於男主人翁葛里戈變形成蟲,無意怠工所致與訪視經理所代表的勞動關係的衝突,因感官感受的巨大恐懼遭到家庭關係排除於外,逐步邁向終局的死亡,從小說第一句開始:「一天早晨,葛里戈.桑姆薩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大得嚇人的害蟲。」他的背脊怪異地變成「硬如鐵甲的背」,令他孱弱仰躺的「雙腿細得可憐」,像蟲一樣地吃食,在牆壁上爬行,留下灰塵與黏液……已然布置了足以具象化的豐富場景,其象徵、又極富寫實的描寫,之於其他媒介作者(如插畫家)想當然地構成改編與再現的迷人慾望之處,或也是如此卡夫卡急切寫下了:「拜託千萬不要!不能畫那隻蟲,就連遠景圖也不可。」

從現代人的「異化」到「東風哲思」型態

跨文化劇場(cross-cultural theatre)的翻譯和創作,提供了當代傳奇劇場一個得以重新思索傳統戲曲,如京劇、崑曲,於現代劇場形式中的可能性;過去的莎士比亞系列《慾望城國》(1986)、《王子復仇記》(1990)、《李爾王》(2001)、《暴風雨》(2004);希臘悲劇系列《樓蘭女》(1993)、《奧瑞斯提亞》(1995)改編西方劇場經典劇目。此外,對我來說有意思的更是,於二○○五年現代主義劇作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百歲冥誕之際所改編的《等待果陀》(註2),以戲曲中丑角的唱腔身段,改編、詮釋現代劇場中最荒謬的兩個主角。然而相對《等待果陀》,今年的《蛻變》除了須面對跨文化語境的異同,更大的難度或在於跨文類、跨媒介的問題:如何具象化那一隻「僅存於」卡夫卡字裡行間的怪蟲?極其象徵又充滿寫實描繪的場景?再現的界限於何?或者是,《蛻變》中所呈顯現代人的異化境遇,如何內在於「東方哲思型態」(改編劇本七月十七日版本中註記)(註3)之中?

或者換個方式問,是什麼吸引了吳興國目光的元素,造型、感官、表演型態、母題,令他啟開這一次跨文化、跨媒介的創作與演出?

「整場用影像與音樂鋪敘卡夫卡對文學與美的幻想及生存含意。同時也用東方哲思型態對生命空間的詩意疊入,讓開場就能蘊育古文明與現代科技結合的意象。」(劇本分場提綱)當代傳奇版本的《蛻變》最大的新編之處,就在於將人的「被拋擲於世」(thrownness),賦予了東方古文明觀的詮釋意義。變形成蟲的葛里戈,成為了第一場〈夢〉中,寓居天地山河、四季之間的蜉蝣一人,「人被困幽暗洞穴」,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呼之欲出;遭遇著現代性象徵的火車、時鐘、城市,線性時間和理性思維的闖入,那人卻欲燃火種,固守生命自然,「打坐洞窟或山嶺,時而倒吊,時而平躺。」

「夢」的敘事隱喻生命輪迴

在卡夫卡《蛻變》中,是一場夢魘卻如此逼真,吳興國的《蛻變》,追問生命本然,卻疊入重重的夢境;第一場名〈夢〉,第二場喚〈醒〉,一夢一醒間,像循環生死。確實,小說那著名開頭的第一句,在劇場中並非道出於角色之口,而就是以「銘文」的形式為記。《蛻變》離開了荒謬性與關係衝突,肉身之變,成為了一種生之沉思,一如吳興國飾演的葛里戈所吟唱:「曾經投身萬物種/一覺醒來似蟲奇」。

在這樣一種哲思脈絡下,劇場文本結構中大量援用「夢」的敘事,隱喻生命輪迴,成為自然的編排,浮生,若夢;影像中的筆墨象形、雨滴水流、裸身嬰娃成為了自然;碑文所銘刻,成為自然;《蛻變》蛻變,竟彷如《聊齋》的又一則;或者是,小說中第一個接近關心葛里戈的妹妹,成為了吳興國演繹時得以互文《遊園驚夢》裡朝思暮想的杜麗娘。

有趣的是,在一些傳記文獻中可見到,卡夫卡閱讀老莊,熟悉其寓言,也曾寫下〈中國長城建造時〉、〈中國人來訪〉為題等中短篇小說。因此當我們觀看當代傳奇劇場如何抽繹出卡夫卡小說中的「東方哲思」之際,不能忽略卡夫卡自身可能的自老莊思想中所獲致的啟發;如同《蛻變》劇場版本中的循環與重生,從老莊、卡夫卡,到吳興國,遂構成了文本間的另一詮釋與對話環圈。也就在此,劇場中種種視聽感官的布置,媒介的跨越,不再僅只是為了回應文學文本的再現問題,更重要的是,如何在此環結點上像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謂的翻譯者,進行語言和意義派生的任務。

從《等待果陀》到《蛻變》,現代小說語言的不透明性,所遭遇的,再無法之為某種神秘的宇宙觀之間的連繫,卻在此次劇場中,有了尋索如隧道深處的光源。一八八三年,卡夫卡「被擲」於城市布拉格,一百三十年後《蛻變》改編之時,遙遠回望那時那地出生孩子憂鬱的雙眼,彷彿仍深邃地凝視著我們……為此,期待著當代傳奇劇場的演出。

 

註:

1.轉引自卡夫卡著,姬健梅譯《變形記》(台北:麥田,2009),頁131-132。以下援引小說內文之處,同出於此翻譯版本。

2.《等待果陀》自1965年9月由《劇場》雜誌同仁於耕莘文教院演出後,歷經不同時期改編,當代傳奇劇場即其中之一。高維弘所寫〈貝克特在台灣〉(2008),觀察到《等待果陀》中對於宗教的批判,劇作家捨母語就法文寫作所處的複雜後殖民情境,如何成為台灣戰後幾個時間點上搬演時回應外部體制的問題。

3.以下援引改編劇本處,同出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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