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慾望城國》伊始,吳興國開始了他打破京劇疆域、跨文化美學探索的「當代傳奇」。從莎劇、希臘悲劇到當代荒謬劇,吳興國的探索之路有著多重轉折:從忠於原著、挪移時空,到解構經典重新拼貼,他找到了跨文化戲劇的密碼——自由。
當代傳奇劇場自一九八六年創團至今,共推出八齣西方經典劇作/文學移植的現代戲曲作品,包括改編自莎士比亞劇作的《慾望城國》、《王子復仇記》、《李爾在此》及《暴風雨》,希臘悲劇《奧瑞斯提亞》、《樓蘭女》,荒謬主義劇作家貝克特《等待果陀》,與取材俄國寫實主義作家契訶夫短篇小說的《歡樂時光——契訶夫傳奇》。就文本而言,這些作品橫跨了西洋戲劇史的三大黃金年代——古希臘、英國文藝復興、現代;就改編策略而言,從早期作品忠於原著情節,移植時空背景的挪借,到近期作品解構經典,重新拼貼拆解與之對話。吳興國從京劇本位,到全然拋開京劇作為一個劇種的束縛,在「以新定義舊,以西方定位東方」的美學座標上,不斷自我度量、探測。
《慾望城國》打開跨文化改編之路
歷來傳統戲曲現代化的研究中,普遍認為以莎劇《馬克白》為原型的《慾望城國》,是跨文化改編的成功範例。該劇突顯了莎劇和京劇,乍看南轅北徹的表演系統,在本質上的神似之處。例如,莎劇採用無韻詩(blank verse)寫成,文字優美,演員非常重視口齒清晰,聲音帶有情感和詩意,並展現其獨特的韻律和節奏,而京劇的唸白混合了「京白」和「韻白」,著重字正腔圓,並有特殊韻律,以呈現角色不同的階級文化背景,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表現手段上,莎劇和京劇的舞台都接近空台,時空的指涉,場景的跳接,全都在語言中完成,所謂「場隨人移,景隨口出」,大量依靠口白引發觀眾的想像參與。角色進場「自報家門」,演員透過獨白和旁白表達外在的行為、內心的情感及人物的意志,向觀眾自我揭露。戲劇效果上,所有的表演全繫於演員身上,無論是具象的行動或是抽象的隱喻,全都透過虛擬與象徵的手段,召喚出真實的感受。
然而,莎劇和京劇在舞台上相遇,除了必然出現東西方文化與地域的差異與隔閡,也為京劇如何在唱念做打的傳統基礎上,突破程式的規範與局限,帶來表演方法的革新思索。過去,傳統戲曲的人物以行當劃分,角色扁平而失去人性複雜的真實感,而在《慾望城國》中,吳興國自述,要演活「馬克白」,必須結合武生、老生、大花臉的力量才足以詮釋;要結合青衣、花旦、潑辣旦的表演才能演活「馬克白夫人」。在此基礎之上,當代傳奇在一九九○年推出改編自《哈姆雷特》的《王子復仇記》,形式和手法大致延續了《慾望城國》,除了人物形象的琢磨與文本內涵的深化,美學表現和詮釋觀點並無突破之處。
打破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的分界
迥異於傳統京劇的女性形象,一九九三年,脫胎自希臘悲劇《米蒂亞》的《樓蘭女》,展現女人愛恨交織、令人窒息的原始感情,題材深具顛覆性。全劇視覺在葉錦添的設計下,完全脫離戲曲的規範,繁複的服裝設計,成為獨特的舞台景觀。唱腔及唸白上更是近乎全然背離傳統:語言上捨棄韻白和京白,趨向口語化,且將唱詞刪減至僅餘三段;音樂的編腔設計,放棄西皮二黃,改融入大量邊疆風味的曲調,魏海敏則以本嗓演唱,京劇表演系統在此劇顯得薄弱。舞台上的「跨文化」不自覺地掩蓋了京劇主體。可觀的是,魏海敏放下傳統京劇包袱,從語言的抑揚頓挫、眼神表情的細膩勾勒,到舉手投足的角色創造,令人驚嘆。
一九九五年,當代傳奇邀請美國環境劇場大師理查.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執導《奧瑞斯提亞》,將戲曲現代化導向新的局面。該劇充滿了暴力、復仇、血腥與性慾等悲劇特徵,然而謝喜納卻以喜鬧劇手法處理,使得觀眾不得不在情感與詮釋上,對悲劇劇情採取抽離距離,同時反觀自身的文化政治環境。全劇以環境劇場的流動空間造成觀眾的參與,並穿插大量的台灣經驗,例如第一幕以歌隊身分出現的街頭小子,隨意插嘴,接上一句所謂新新人類的反應,稀釋悲劇的嚴肅性。第三幕擔任主持審判與公民投票的雅典娜,以電視綜藝節目女主持人的形象出現,反諷台灣的電視媒體文化。總的來說,《奧瑞斯提亞》和《樓蘭女》都已在文本、表演上,打破傳統戲曲與現代劇場的分界,呈現拼湊、無特定文化指涉的風格。
找到跨文化戲劇的密碼——自由
二○○一年,歷經沉潛的吳興國,以《李爾在此》重回京劇舞台,將自我對生命和藝術的省思,藉《李爾王》抒情言志。全劇以獨角戲形式,環繞「我是誰」的命題,吳興國扮演劇中十個人物角色,用各行當的表演投射自身藝術生涯:李爾王用麒派老生的悲愴,三個女兒分別套用青衣、潑辣旦、程派苦旦,忠臣肯特以武二花、葛羅斯特用馬派老生,葛的兩個兒子使了葉派小生及林沖形象為底的武生,弄臣則是以丑來扮。劇中探討他與傳統和權威之間欲拒還迎的心結,彼此對立和曖昧的角色行當變換,象徵著吳興國對他師父/父親所代表京劇傳統的反抗。《李爾在此》是京劇風格的前衛劇場,也是前衛風格的現代戲曲,是吳興國的解放,也是京劇的解放。此劇空前的美學高度,確立了京劇在當代劇場的藝術主體性。
之後,他以戲曲的丑角行當演繹貝克特《等待果陀》,全劇沒有配樂,舞台上只有一株枯樹,完全依賴兩個演員的肢體與聲音表演,在京白與韻白交錯,嬉笑玩鬧中,帶觀眾感受人生的悲涼與孤寂,以東方的極簡禪意,透視生命的荒謬本質。他以歌舞劇形式搬演契訶夫的短篇,十四個故事串連,嗔痴癲狂的人物群像、悲歡離合的世間百態,盡在歡笑歌舞間,舉重若輕。至此,吳興國找到跨文化戲劇的密碼——自由。當年,那個《慾望城國》還姓不姓「京」的爭論,對吳興國而言,早已不是問題。這趟「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的創作歷程,走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可以確定的是,還會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