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的《孽子》,有變,也有不變。變的是,不同領域藝術創作者對小說的變奏與詮釋;不變的是,人性普世的價值不因宗教、文化、種族而有不同。……我期待,《孽子》舞台劇的推出,社會可以更嚴肅思考同性戀也是人性的一部分,給予同樣的尊重。雖然,偏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但我相信,有了了解,就能諒解,最後一定可以和解。
2014TIFA-兩廳院年度製作《孽子》
2014/2/7~8 19:30
2014/2/9 14:30
2014/2/12~15 19:30
2014/2/16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INFO 02-33939888
《孽子》原著小說出版至今,正好卅個年頭。
民國六、七十年代,同性戀,還是一個無法被討論的禁忌。我寫了這樣一本小說,只是作為一個寫作者的自覺:「文學面前應百無禁忌,百分之百誠實。」當時根本沒想到,不只小說後來被譯成英、法、德語在全世界發行,還出現電影、電視各種變奏。
民國一百零三年,國立中正文化中心邀請電視、電影、劇場及流行音樂界的精英,傾力製作《孽子》舞台劇,作為台灣國際藝術節的開幕大戲。我充滿期待:三十而立的《孽子》,從平面書寫變成立體發聲,會激盪出什麼樣新的火花?
我的同志議題書寫,第一個作品是《月夢》。民國四十九年,我和歐陽子、王文興、陳若曦等人共同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創刊號文章不夠,我以筆名發表了兩篇小說,一篇是《玉卿嫂》,另一篇則是以同志為題材的短篇《月夢》。
《玉卿嫂》和《月夢》題材雖然不同,講的卻是同樣的東西,都是關於愛情的追尋。不管是異性或是同性之愛,總能觸動人內心深處最敏感的神經,湯顯祖《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愛情、生命與死亡,一直是我寫作非常重要的主題。
《孽子》是青春鳥的集體「尋父記」
民國五十八年,我在《現代文學》發表另一短篇《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以新公園荷花池為背景,主角「教主」曾是上海紅極一時的明星,故事結尾,教主帶著三水街一個面龐姣好、身上長著瘤子的小么兒小玉,「兩個人的身影,一大一小,頗帶殘缺地,蹭蹬到那叢幽暗的綠珊瑚裡去。」算是《孽子》的雛形。
我的寫作速度很慢,《孽子》真正動筆大約在民國六十年、六十一年間,寫了五、六年,寫得不滿意,就重來,尤其是小說後半部,改寫了大概有五、六次。民國六十六年,《孽子》開始在《現代文學》復刊號連載時,其實已大致寫完,只是一邊連載一邊修改。
《孽子》寫得雖然是同性戀的故事,但已不局限於個人情愛的追尋,而是更寬廣的關照,那就是,人的合法性。回顧歷史,同性戀在廿世紀初還被視為是一種罪,被當成精神疾病,納粹時期,同性戀者被關進集中營,遭到屠殺。我不是搞社會運動的人,也沒想過要爭取同志平權,只是單純認為,同性戀是與生俱來的,是DNA就已決定,既然,同性戀是人性的一部分,就應該被書寫。一個寫作的人,一定要對自己百分之百地誠實,寫出心中的信仰,不能有所顧慮。
這本小說定名為「孽」子,其實隱含著反諷的意味。這群流浪在台北新公園的青春鳥兒們,因為性別傾向不被社會認可,被家庭趕了出來,成了社會眼中的孽子,我寫的是這群年輕人從孽子變為人子,成長過程裡的痛苦與掙扎。
檢視中西關於同性戀題材的小說,好像沒有像《孽子》般糾結在家庭的衝突中。這本書很大主題是父子關係,父子之情雖然是與生俱來,但在中國傳統卻是格外沉重,尤其,當兒子又是同性戀,父子間的衝突會更為尖銳。故事裡的阿青、龍子、小玉、吳敏或老鼠,來自不同的破碎家庭,都把對於家的渴望,轉移到在同性戀的世界裡建立一個新的家庭。《孽子》,可說是青春鳥的集體「尋父記」。
從小說到電影、舞台劇的多重變奏
《孽子》的故事背景,也是當年台灣社會及歷史的縮影。主角阿青的父親是隨國民政府來台的潦倒軍人,母親是本省養女,「外省的悲哀,本省的悲情」結合的一對怨偶,生下了第二代阿青,《孽子》寫的不只是同志,而是一則台灣的寓言。這或許與我成長在動亂的年代有關,潛意識裡對於歷史有著特別敏銳的觀察。
讓我意外的是,同性戀當年雖是禁忌,但《孽子》發表後,各界的反應竟是出乎意料的寬容,除了少數一兩篇關於同性戀是病態論述的專欄,並沒有對於小說的負面評價。民國七十五年,《孽子》躍上大銀幕,開始變奏出不同形式的面貌。
電影版《孽子》很有趣,將原著幾個關於「父親」的形象傅老爺、楊教頭、郭老,濃縮在孫越飾演的楊金海身上,還有小說裡沒有的角色曼姨,塑造一個新的母親形象。虞戡平導演說,他想創造出一個家庭的氛圍,這也蠻好的。孫越演得傳神,第一批孽子也有他們的味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為當時保守的社會氣氛,電影被審查機關修剪後,無法完整傳達原著的精神。
《孽子》的第二個變奏是一九九七年,學者王德威的博士班學生吳文思,根據英譯本執導舞台劇《孽子》,由波士頓的亞裔學生演出,在哈佛大學亞當斯戲院連演一週,反應很熱烈。有意思的是,這批說英文的孽子,演起戲來並不感覺是翻譯作品。飾演Bargirl麗月的是一名哈佛大學二年級的女孩,叼根菸,潑辣又性感,她的父母坐我後面,父親看到女兒演得這麼好,高興得不得了,母親則把頭低下,根本不敢看。飾演阿青的是一名混血兒,獨白念來相當動人;小玉也整個豁出去演開了。香港劇場界也曾改編過《孽子》,以後現代的手法探討同性戀議題,已經是完完全全的變奏。
訴求走進家庭,被更多人聽見、看見
二○○三年,曹瑞原為公視執導的電視劇《孽子》,應該是社會回響比較大的一次改編。不但獲得金鐘獎戲劇節目連續劇、女主角、導演(導播)等多項大獎,范宗沛做的音樂也拿了金曲獎,我在大陸還看過盜版錄影帶。友人告訴我,電視劇播出時,有父母找尋兒子的跑馬燈啟事,我很欣慰,當初寫作《孽子》的初衷,就是希望不被認同的同志,能得到家庭對他們的諒解,因為這齣電視劇,這樣的訴求才能走進家庭,走進客廳,被更多人聽見、看見。
拍攝電視劇之前,我對曹導演並不熟悉,一次咖啡廳巧遇,他表達想要改編連續劇的想法。我看了曹導演改編曹麗娟作品的《童女之舞》,覺得他把原著小說的味道抓住了,很有文學性,就放心把《孽子》交給他。
《孽子》歷經多次改編,我明白,任何藝術形式的變奏都是二度創作,即使我自己操刀,也不會寫得和小說一樣。所以,只要導演、編劇抓住原著的精神,把人物導出來,細節的改變並不要緊。
因為大眾媒體的特性,電視劇不能像小說一樣過於抽象,曹導演把《孽子》改編得合情合理,很動人,演員也演得好,尤其飾演傅老爺的王玨、阿青父親的柯俊雄等幾位老演員,薑是老的辣;飾演龍子的庹宗華倒是出乎意料的好,因為他的型不像龍子,但他把角色演活了。
我與曹導演比較大的意見分歧是,小說裡,阿青一次偶遇的角色趙英,電視劇創造出原著沒有的青英戀(阿青與趙英)。飾演阿青的范植偉、與趙英的楊祐寧年輕又帥,我擔心,虛構的青英戀會變成兩個美少男的偶像劇,改得太遠了,起初並不同意,但導演拍好後給我看,我發覺蠻動人的,情感處理得恰到好處,就不再堅持。
楊教頭性別翻轉,增添一點母性的成分
兩廳院「2014年台灣國際藝術節」要以《孽子》作為開幕大戲,有了電視劇成功的經驗,曹導演是我心目中的不二人選。雖然曹導演沒導過舞台劇,但他導過電視劇《孽子》、《孤戀花》,對我的作品熟悉,我相信藝術是相通的,好的導演不管是那種形式,一樣可以處理得很好。
從電視劇到舞台劇,整整相隔十年,曹導演最瘋狂的顛覆是:將青春鳥的師傅楊教頭,來個性別翻轉,變成Tomboy的大姐大,這確實是很大的突破,我聽了叫絕:為《孽子》增添一點母性的成分,母雞帶小雞,大有可為。
舞台劇短短兩三個小時要說完一本書,需要很高濃度的提煉。整齣戲還是照著原著脈絡,從阿青的角度帶領觀眾進入青春鳥們的黑暗王國,但形式更為開放自由,有戲、有歌、也有舞。
父子關係,是這次改編的主軸。阿青與父親、阿青與病重的母親、龍子與傅老爺的對話,以及傅老爺的獨白,都是鋪陳內心發展的重要段落。當初寫《孽子》時,曾想過傅老爺的形象是否設定為同志,但考量到這個人物承載了更大的意義而作罷。
傅老爺,是新公園那群不被家庭認同的孽子們的「精神之父」,他的葬禮,也是我寫小說時最難完成的段落。到現在都還記得,我熬夜書寫,天已微亮,寫完孽子們「在那浴血的夕陽影裡,也一齊白紛紛地跪拜下去。」我好像龍子經歷「撼天震地的悲嘯」後,壓抑的情緒終於得到抒發,我放下筆,打電話給友人:「這幕我終於寫出來了!」這場葬禮,代表著這群孽子終於與「父親」達成和解,洗滌了社會加諸在他們身上「孽」子的罪名。
有了了解,就能諒解,最後便能和解
阿青與龍子、龍子與阿鳳的血戀,是這齣舞台劇的另一重點。我的作品好像不論主題怎麼變,都會回到「情」字上。一位導演曾問我:為什麼要把玉卿嫂給殺了?不論是《玉卿嫂》或是《孽子》裡的龍鳳血戀,最後都因愛不到那個人而做了極端的事,我對生死戀特別著迷,因為,我看到「情」對一個人產生的動亂,攪得人多凶。
龍鳳血戀,是新公園的傳奇、神話。因為,同性對愛情的追求不被承認,才會更為激烈與炙熱吧。阿青與龍子,則又代表了另一種永恆,兩人在旅館裡裸裎互訴衷腸,是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含蓄情感。
三十而立的《孽子》,有變,也有不變。變的是,不同領域藝術創作者對小說的變奏與詮釋;不變的是,人性普世的價值不因宗教、文化、種族而有不同。《孽子》寫作時,社會對於同性戀還存在很大的誤解,如今,同志的處境慢慢往正面前進,全世界有十多國承認同性婚姻,台灣正在推動多元成家方案,連保守的天主教,梵蒂岡教宗方濟也發表談話:「如果有人是同性戀,而能懷善心追尋上帝,我有何資格論斷?」
我期待,《孽子》舞台劇的推出,社會可以更嚴肅思考同性戀也是人性的一部分,給予同樣的尊重。雖然,偏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但我相信,有了了解,就能諒解,最後一定可以和解。就像小說最後,寒流來襲的大年夜,阿青帶著羅平向前跑:「1、2、1、2」,最終迎來的,將是溫暖曙光下新的一年。
(轉載自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孽子—2014劇場顯像》,2014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