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是一部複雜的小說,整部作品中涵蓋了國族、世代、性別、父子、漂泊等主題,以及作者白先勇的城市觀察和他個人的書寫風格。在劇場上以一個演出的時間,呈現原作的精髓,並且維持其趣味性,仍是一件極具挑戰性的工作。《孽子》雖然是一部台灣同志的心碎歷史,但是小說中有太多繽紛有趣的元素,例如七○年代的懷舊氛圍、各種性格的年輕同志角色、辛辣奇妙的同志對話等等。這些素材,都可以在舞台上創造高度的戲劇性。
白先勇的著作《孽子》是台灣最重要的同志文學,這部經典多年來在藝術、文學、學術等領域,都有許多討論和對話,並曾經以視覺呈現在電視,電影和舞台上。無論在文學領域或作者白先勇本身的創作歷程,《孽子》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孽子的展演:從電影到電視
《孽子》的小說曾經多次被視覺化:一九八六年,台灣導演虞戡平把《孽子》搬上了銀幕在台灣上映;一九九七年的四月,吳文思的「外賣劇團」把《孽子》改編成舞台劇,在美國哈佛大學演出。台灣公共電視在二○○三年推出了曹瑞原導演的電視版《孽子》。
虞戡平導演的《孽子》可以說是台灣第一部同志電影,當時曾經被選為「洛杉磯第一屆同志影展」的開幕片。《孽子》電影的生產年代,台灣仍處在戒嚴統治之下,同志議題在保守社會氛圍中,仍然屬於禁忌。面對當時嚴苛的電影檢查,虞導演和作者白先勇在溝通中完成了劇本。
電影版《孽子》的主人翁阿青由當時的新人邵昕飾演;姜厚任飾演龍子一角;原始故事中的楊教頭和傅老爺子兩個角色合而為一,由孫越飾演;個性較娘的小玉,或許因為找不到適合的男演員,於是請一位女性演員反串;這部電影在當時的環境下處理得頗為含蓄。龍子的軍人家庭背景在只是點到為止,無法做太深入的描寫,導演虞戡平曾表示:「影片中儘量減少身體親暱的接觸畫面,同時以不停飛翔的白鷺鷥隱喻同性戀者被社會放逐的孤寂心境。」
《孽子》在重重限制下拍攝完成。同志的情慾描寫不多,主要部分放在孫越飾演的老年同志和女伴之間的感情。但是最後仍然被迫修剪廿一刀,以限制級上映。最慘的是,當時還必須繳回修剪過的拷貝底片,讓這部電影永遠殘破,永遠無法以真正的面目示人,實為台灣文化深深的哀傷。
二○○○年代初期,台灣經過解嚴和民選總統,社會急遽變化,但是一個以同志為主題的電視劇集,仍然是相當不可思議的。公視的廿集連續劇《孽子》,以文學電影的姿態,重新影像化《孽子》,也把這個故事從虞戡平當年被剪了廿多刀的電影版《孽子》中解脫出來。
電視版的《孽子》群集了台灣影劇歷史上重要的資深演員,包括金士傑、丁強、王玨、李崑、田豐、王滿嬌等人;新生代演員范植偉和庹宗華分別飾演阿青和龍子,另一個重要角色阿鳳則交由原住民演員馬志翔扮演;年輕演員張孝全、金勤、吳懷中都參與了演出,飾演那群「青春鳥」。老牌演員柯俊雄情意相挺,扮演阿青的父親。電視版的《孽子》在當時造成了一股文化現象,也在同志圈引發了一陣旋風。
電視版《孽子》以精緻的視覺重現了七○年代的台灣社會,廿集的長度也較容易呈現原著的全貌。這部片集也是極少數在台灣可以引起文化討論的電視作品。公視當時的重播次數和上網討論的程度,都打破了紀錄。藝文界也舉辦了一場大型「白先勇名著《孽子》研討會」,再次閱讀這本台灣最重要的同志著作。
對於台灣的同志,電視版《孽子》的播出是一件盛事,也是一份驕傲,因為同志議題從來沒有這麼盛大地占據公共領域。當時公視網站上的《孽子》討論區,彷彿另一個BBS的gay板。飾演龍子的中生代演員庹宗華雖然外型和小說略有差距,但是他卯盡全力,用生命擠出能量的演出,完全打動了每一顆同志心。
令人納悶的是,這齣以男同志為主題的電視劇,群集了大量演技優秀的男演員,複雜的角色也激發出了許多演員的表演深度;但是在當年的金鐘獎,這齣劇卻只得到了女演員獎。
創造高度戲劇性—《孽子》的舞台呈現
《孽子》是一部複雜的小說,整部作品中涵蓋了國族、世代、性別、父子、漂泊等主題,以及作者白先勇的城市觀察和他個人的書寫風格。在劇場上以一個演出的時間,呈現原作的精髓,並且維持其趣味性,仍是一件極具挑戰性的工作。《孽子》雖然是一部台灣同志的心碎歷史,但是小說中有太多繽紛有趣的元素,例如七○年代的懷舊氛圍、各種性格的年輕同志角色、辛辣奇妙的同志對話等等。這些素材,都可以在舞台上創造高度的戲劇性。
《孽子》也是一部長篇小說,把如此冗長的故事搬上舞台,勢必要經過大量的裁修和取捨;而且,大家對這份作品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都期盼看到自己喜愛的片段被搬演上舞台。二○一四年創作社所製作的《孽子》舞台版,以十六幕劇精簡地呈現了這部同志經典,一方面保留故事的完整性,一方面也要維持節奏和舞台感。改編劇本中呈現了原著當中的新公園蓮花池、同志酒吧、台北夜市等重要場景,也非常精簡地分場帶出原著的重要段落,包括阿青尋找父親的血淚史、傅衛的故事、小玉的眼淚、警察對新公園同志的暴力、安樂鄉酒吧的開張和結束、整部作品中最花枝招展的「人妖歌」,以及龍子和傅老爺子最心碎感人的「父親的痛」對話等等。小說中愛得死去活來的「龍鳳戀」在改編的劇本中,並沒有做冗長的表演,而是透過回敘來呈現。整個劇本的重點,仍然放在是原著中對於父子關係的描述。
《孽子》中的重要角色楊教頭,在小說中扮演著一個保護者的角色;楊教頭和傅老爺子彷彿是這個同志家庭中的大家長。在電影版本中,這兩個角色融合為一,但是此兩者其實各自具備著不同的意義:楊教頭以自己的幹練和略微的經濟實力,支撐起了新公園同志生態的運作,而傅老爺則具備更多的政治權力。小說中楊教頭的身材圓滾,穿著鮮豔,而且動作豐富,口才伶俐,外表帶著妖異(camp)的陰性氣質,但是內在卻非常堅毅果決;相對而言,軍旅背景的傅老爺,外表陽剛,但是他經歷了喪子之痛,他的內在其實是一顆脆弱的心。在電影版的《孽子》中,演員孫越所呈現的楊教頭,帶著過氣的哀怨,頭裹毛巾、臉塗乳霜的畫面,呈現出一股突兀的滄桑;這種感覺和原著之間有著明顯的差異。
楊教頭角色個性中陰性/陽剛之間的平衡,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創作社的舞台版本,對這個角色做了一個嶄新的嘗試:由一個女性角色(歌仔戲名伶唐美雲)來飾演楊教頭。由男性扮演陰柔的角色,和由女性扮演陽剛的角色,兩者似乎一體兩面,楊教頭同時擁有男性的堅毅和女性的纖細,其中分野卻非常微妙,視覺呈現上也大異其趣。在同志文化中有一種普遍常見的「同志母雞」(Fag Hag),即喜歡和男同志混在一起的異性戀女人,女性版的楊教頭帶著一點同志母雞的趣味,但是本身卻是一個對女性有慾望的女同志。《孽子》中的父/母結構,也因此而增添了更多的複雜性。這樣一個擁有高度性別曖昧性的角色,在和其他角色的互動之下,勢必會造成更深的表演層次,也增加了更多有趣的劇場效果。
《孽子》走過了卅年的歷史,從文字、電影,直到舞台的呈現。這段過程雖然有點漫長坎坷,但是這段奇異的過程,就和《孽子》本身一樣,見證了台灣文化的演進。
(摘錄轉載自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孽子—2014劇場顯像》,2014年1月出版)